朱富的船队，总共有三艘大船。柳维烈上船以来，便觉得水手们瞧他的目光之中充满了提防的恶意，似乎他就是一个混上船来的探子，意在刺探出朱富的秘密一般。他不愿总给人当贼看，是以只要没事，便一个人闷在舱房呆，再也不上甲â板。郑坚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同路人看待，除却偶尔招呼几句，问问他船上生涯可还过得去，就没怎么理会过他了。这一来倒也好，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去想自己的心事。可是天下间的心事，都是愈想愈烦，愈想愈杂乱的，柳维烈琢磨了几日，渐渐钻进牛角尖里再也出不来：既ຂ然如那神秘人所说，不论作何努力玻璃杯总是要碎，那ว么眼下自己试图挽救九娘，是不是最终也会被现实证明是徒劳的呢？要是挣扎一番之后仍旧ງ不免于死，那么是否引颈就戮反倒来得舒服痛快些？但若真的如此，人之ใ为人不就比畜生都不如了么！一头牛、一只猪捆起来杀的时候尚且知道尖叫几声，蹬踢两下，难道自己人生一世，就是为了这一死？想到这里，柳维烈不禁苦笑。在他的那个年代，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屠刀落在自己脖子上，原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就是他退伍前一年南京陷落的时候，便有数不清的国军官兵缴械投降，然后顺从地给日军用铁丝串ธ起来，拉到河边去一阵机关枪统统扫死了。这些事情柳维烈还是从一位神甫写给父亲的私信中才有所知，那神甫因为不能忍受这“灭绝人性的屠杀”，不久之后便离开中ณ国回他的家乡德意志去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人们在瞧着别人软弱退缩的时候，往往一面指指点点，一面自夸若是轮到เ我该当如何如何，当初的柳维烈确实也说过“宁可同归于尽，决不束手待毙”的豪言壮语。可是时至如今又怎样呢？柳维烈这才忽然现，自己压根不配称为一个军人。他只不过是仗着父亲的人脉，以及一腔年少轻狂的血气，当了几天轮不到上战场的机要秘书而已。要不是日寇空袭，司令部被炸，甚至于连负伤也轮不到他。〔按，我不知道国军有无机要秘书的编制ๆ，若无便算我胡造的。〕深深叹了口气，柳维烈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曾经自诩有鸿鹄之志的他，如今满心的愿望只是在这乱世之ใ中做一只太平犬，了却残生罢了。等有一天自己寿登耄耆，回想这一辈子，不知道会觉得是幸运呢，还是不幸？船儿日复一日地走着，从宿迁到了邳州ะ，从邳州到了彭城，又从彭城到เ了沛县。柳维烈知道这是汉高祖当年提三尺剑斩白蛇起事的地方，却全没心思去甲板上瞧瞧风光。郑坚很难得地提着一壶酒来舱房看他，一屁股对面坐下，道：“柳兄似乎心事不小。”柳维烈苦笑一声，并不回答。郑坚又道：“若是我没看错，柳兄右颧上想必受过刀伤。”柳维烈心里一震，当日萧阿窊那一刀给他留下的伤痕，不单单是在脸上，更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这一刀，把他所有的豪情壮志，所有的踌躇满志，所有舍身报国的宏图大愿全都劈碎了。他转开头去，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当此时刻๑，他更愿意从郑坚、从他自己的身边逃开去，不要面对这么เ残酷的一切。郑坚笑了一笑，忽然转了话题，问道：“柳兄，你知道为何我一见你便决意同你一起上路？”这也是柳维烈心中憋了很久的一个ฐ问题，按说郑坚身为一个怀有许多秘密的人，实在是不该给自己招揽麻烦，带着一个陌生人同行。可是他偏偏就邀自己做伴，那ว是图的什么？忍不住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疑惑。郑坚忽道：“其实我见过你。”柳维烈吃了一惊，险些跳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瞧着郑坚，只听他续道：“半年之前，我时常做一个怪梦。梦里总是有一个人朝我走过来，对我说：‘汉祚将亡！’我自然大怒，要拿拳头同他讲理。可是每次总有一个人抢在我前头，这人的右边颧骨上，就有这么一条长长的疤痕。”柳维烈如坠十里雾中ณ，惑然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郑坚笑道：“柳兄大概ฐ觉得十分可笑，不过我从与你初ม见那日，便隐隐觉得我梦中那人便是你，只要你在我身边，总有一日我也会碰见那另一个人的。而且……”说到这里，忽然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喃喃道：“而且我总觉得，等我同那ว人见过了面之后，便会生什么格外重大的事情，重大得足以……”瞧着柳维烈，语声戛然而止，再不说下去了。柳维烈如同瞧什么怪人一般瞧着郑坚，心中来回翻腾：他着实没必要编这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那么难道这些都是真的？这几年来生了许多怪事，先是自己莫名其妙地给抛到南宋，继而又有一个不知其所从来的神秘人物，现在的柳维烈已经能够接受任何怪力乱神的奇谭，就算说面前这个是玉皇大帝的化身，说不定他也会坦然置之ใ。郑坚看柳维烈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当下道：“郑某今年三十有九，家世生平，恕我不能相告。总之这些年来，郑某一直南北漂泊，专事追杀一些狼心狗肺、叛宋投金的狗官贼子，有时候也杀掉几个暗探，替大宋了一点心事。上次与柳兄相遇，便是我南下劫杀一个暗探，那日扛回来的麻袋，就是这人的尸了。”柳维烈啊了一声，点点头，心想原来郑坚是这么一个人物。瞧他绝口不愿提及自己้出身，说不定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船队日日北行，清明过后不久，便抵达嘉祥。嘉祥是在济州之北的一个小县，恰在黄河岔流与清河的交界ศ处，因此来往的船只也不在少数。再向北去，过了济州ะ的州界，便进入梁山泊水域范围，出了湖就是北清河了。朱富教在嘉ล祥停了下来，请来郑坚、柳维烈二人，拱手道：“请恕朱某只能送两位至此了。”郑坚微一皱眉，心想不是早ຉ就说好了么？看起来这朱富还是信不过自己。当下道：“既然如此，朱员外请了。”两人下得船来，柳维烈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郑坚微微一笑，道：“没了张屠户，难道就非吃混毛猪不可么。他朱富多年前欠过我一个人情，这么เ些年我坐他船也坐了不少，大可以一笔勾销了。”瞧瞧北方，道：“我身上却没多少盘缠，咱们先往汶阳去，待我寻些钱钞来好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