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太爷见王有禄实在是精疲力尽了，停下说：“有禄，要不咱们歇息一会儿？”王有禄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软绵绵的靠着一棵老榆树出溜下来。那ว只老鸹也落在不远处的一棵山榆ด树的枝桠上，一声不吭，充满同情的瞅着外太爷，不时用长长的嘴梳理一下自己้黑亮的羽毛。倏地，外太爷的眼睛被什么刺了一下，就在不远处，撂着一件毛蓝ณ布大褂。外太爷奔过去一看，正是他的大儿子张老大的！凑近鼻子闻闻，分明还遗留แ着大儿子特有的气息。如果临来是他还心存侥幸的话，看到这件毛蓝布大褂他就知道凶多吉少了！老鸹突然响亮地叫了一声，短促而急迫，接着，张开翅膀飞起来。它紧紧贴着地面飞行，边飞，边回过头来冲着外太爷鸣叫。外太爷紧跟着老鸹，身轻如燕，好像身子已๐经不是他自己的了。王有禄顾不得浑身散了架似的酸楚，爬起来跟头骨碌得跟着外大爷爷向前跑。
太奶奶下炕，搂住哭得稀里哗啦的春水喊：“你就是春水，就是我那外孙春水！”
如果那天外大爷爷知道他出去要出事儿，那他宁肯躲在家里睡大觉也不会出去，宁肯把骡子马宰了吃肉也不会出去拉炭。遗憾的是他不会掐算，出门前一丁点儿预感都没有。外大爷爷上山走了，外太爷到那两亩薄地里割麦。那ว两亩薄地在他的摆弄下已经不薄了，长出的麦穗沉甸甸的。麦窠里许多蚊蝇嗡嗡嘤嘤地叫，叫得外太爷心烦。割麦割得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手割了一条口子，血珠滋滋往外冒，他捻了一撮土按在伤口上。心里骂自己：真是不中用，割个麦还把手给割了！他抬起头，看见金福贵躺在黄渠拜的大柳树下，监督短工在自己的麦田里割麦。他端一壶凉茶，嘴巴对这壶嘴慢悠悠地喝着，喉咙里叽里咕噜地响，一只手抚摸着圆滚滚的大肚皮，幸福的笑容爬了满脸。一只蜜蜂围着他的鼻子嗡嗡地飞，不即不离。天高且蓝，丝丝缕缕的云彩寂寞的悬吊着。远处的贺兰山呈黛色，漂浮在燥气中。几只麻雀唧唧叫着，弹丸似地射向天空。田边的一株柳树绝望的挺立着，柳枝柳叶蔫ຑ儿吧叽的。大晌午的麦地里，有种麦子烤熟了的烟气。
三爷爷火气腾地一声蹿到脑门，他强忍着说：“大，你是我的亲大。现在世道变了，你咋还这犟板筋哩。民国了，宣统皇帝都让赶下台了！”三爷爷咽了口吐沫说：“你老人家如果怕丢人败兴，我不怕。娶回家来，我和她单另过！”
那天我们还说了很多很多傻话，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外奶奶说：“那不就毕下了么。订下了亲，就是婆家的人了。”
爷爷顺ิ顺溜溜地跟着奶奶回去了。
对面过来一个年轻女子，舅舅的眼睛立马直了。那女子穿一件蓝ณ底白花的上衣，黑裤子，裤腿挺宽，走起路来抖抖索索ิ的，屁股一扭一扭地扭出了许多韵味。一条油黑的大辫子，辫稍扎着红头绳。随着走路的频率，辫子在屁股蛋子上一弹一挑的。这女子唇红齿白，风韵绰约，走在街上太扎眼了。舅舅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上洋学堂时也与许多女学生打交道，也有女学生向舅舅抛过媚眼，舅舅从未动过心。迎面过来的女子却让舅舅的心“别ี别ี”跳了几下。如果仅仅是迎面而过，也就仅仅是让舅舅的心跳频๗率加快跳两ä下而已。可是不知为啥，就在与舅舅擦肩而过时，那女子轻启朱唇，微微一笑。这一笑，立刻让舅舅晕了菜，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紧接着，一缕清香扑面而来又随风而去。年青的、英俊的、前程似锦的警察把持不住自己了，气喘不均，心脏ู狂跳不止，嗓子眼里“噌噌”往上蹿火星子。他喘着粗气对两位警员说：你们继续巡逻，我去去就来！
将息了一阵子，太爷爷慢慢叙述了这次遭遇。
这帮贼人蒙上太爷爷的眼睛，带到离城十几里的一座山洞里，山洞里烤着黄羊肉，贼人们便吃边审。他们并不因为太爷爷是临洮城的名绅就对他手下留แ情。相反的，在他们看来，越是有钱就越是啬皮，不榨่不出油。他们问太爷爷家的大洋都在那儿藏着，太爷爷说没什么大洋了，就剩下些个把搬不动挪不走的地和房子了。贼人领问，那三百块大洋咋办哩？太爷爷嘴硬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贼人领ๆ说，这个老东西，说你脚小你可缸沿沿子上走哩。一个ฐ贼人接话，缸沿沿子还嫌宽呢。太爷爷硬气地说，我就这一把老骨头了，你们愿咋折腾就咋折腾吧！贼人大怒，骂道，你这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把烙铁插在烤羊肉的火堆里烧红，烫太爷爷的大腿、后背。烙铁在太爷爷的皮肉上吱吱冒着烟，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在每一寸空间。太爷爷几次疼死过去，他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贼人们被太爷爷给镇住了，停止用刑。太爷爷“噗”地一声，吐出半块咬碎的牙！贼人领说，老人家，是条汉子！还说，你怨不得我，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凭你这硬气劲儿，我真想交你这个朋友。不过，这单生意已经接了，我还是要把他做完。太爷爷说，咄！谁跟你交朋友，自古冰炭不同炉！我张家是正经人家，咋能和你们这些贼人交朋友！贼人领ๆ无奈的摇摇头，你活迂了，不和你说了，挥挥手把太爷爷押下去。太爷爷终究老了，不抗折腾，贼人们也并没有把他当朋友看（这可能是我太爷爷倔犟的结果），三天水米未进，贼人们也不管，要死要活由他去，大洋弄到手才是真的。第三天一大早就把太爷爷抬到指定地点，绑在树上。
大爷爷认真查看了太爷爷的伤势。贼人们已经给他敷了些草药，后背和大腿黑乎乎的。有一点化脓ใ，所幸的是不甚严重。大爷爷亲自给太爷爷把创面清洗了，重新า敷了一些消เ炎清火的草药。三个人围着太爷爷，眼泪哗哗的。太爷爷说，哭啥？我拣了条命回来，你们应该高兴才是。我春水伯说，姥爷，你这个罪不能白遭！太爷爷说，水啊，你想咋？春水伯说，姥ณ爷，你放心，咋也不咋。
一个刮ุ着风的夜晚，我春水伯端着小半盆烧得通红的鹅卵石，用火钳夹进甩包里，对着“满春堂”的草药库房甩去。甩出的鹅卵石火流弹一般在夜空中划过，每一块都准确地落在他想要击中的目标。没多久，“满春堂”库房就燃起了火苗，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眼见得火越着越大。冯家人惊醒了，尖叫声、呼喊声和盛水器皿的撞击声响成一片。大火映红了整个临洮城。
我春水伯冷眼看着冲天而起的大火，嘴角浮ด现出一丝冷笑。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冷笑。
这场大火使得冯家损失惨重。冯家掌柜的却并没有表现出应该表现出的气急败坏、沮丧ç、愁眉苦脸等情绪，还是一脸的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生过，抑或说，生的事跟他家没有什么关系。出门碰见我大爷爷，仍然站立一边，拱拱手，和气地问候说，张先生好。然后谦恭地请大爷爷先走。大爷爷也面带笑容地说，冯先生好。心里恨恨地骂，好你*个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