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怔怔地出了半天神儿，心绪就怅怅的，无心继续去做刚才的美梦了。
关于纹儿的所有记忆，都集中在七十年代末期的几年里。
在与妻谈恋爱的时候，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实在太小，没有公园，没有广场，甚至连宽广的街道也没有。别人把我俩叫到เ他自己้的家里，就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对了象。接着，便把我俩撵出了他的家门。还说，有什么需要相互了解的，到外面去自己谈吧，我的任务已๐经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们怎么去完成自己的任务啦。好像这介绍对象谈恋爱，是在别人监督下履行自己的公务一样。但是，没有办法，你总不能天天赖在介绍人的家里处对象谈恋爱吧。当然也不能这么快就往自己的宿舍里领ๆ。人家对你还没有建立起最起码的信任基础，谁知道你是不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呐。
直到这时，才恍然明白，三十多个ฐ春秋的踯躅与跋涉，唯一值得盘点的收成仅是一种快乐่或酸楚的心绪。而这心绪始终与家缠绕在一起，如同纤绳一样，从瘦削不堪的肩上勒过，紧紧地拴着远处清贫却又温馨的家园，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
二
２
一次，居住在老家山里经年难见一面的堂兄进城办事，顺ิ便到我家闲坐，临ภ近中午，便要起身回去。这哪儿成，左说右拦地安稳住堂兄，就一头拱进厨房，手舞足蹈地忙活了半日，方东拼西凑地端上四碟小菜。再从橱柜里翻出久ื已不动的蘭陵陈酿，笨手笨脚๐地打开，酒香溢满了屋子。
随着酒精的浸润，头脑แ就热，舌头也异常灵活起来。老家那ว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及山野村妇的艳情逸事也便一股脑แ地被端上了饭桌，和着美酒与粗陋的饭菜一齐灌进了肚子里。
待晕头晕脑地把堂兄恭送出门，就迫不及待地倒头酣睡。睁眼看时，已是“月上柳梢头”时分。
拥衿静坐，中ณ午听到的那ว些趣闻轶事还在脑子里瞎折腾乱ກ转悠，挥也挥不散。忽地灵光一闪，轻扣额头：笨死，笨死，何不去山里老家一行。说脸皮薄点儿，是走亲串友拉近感情；说脸皮厚点儿，算是体验生活山区采风吧。我想，凭Ｌ君的心性和度量，再怎么เ天上人间地狂奔，也不会屑于跑到山旮旯里寻兴致的。
【山脚亲戚】
3
选定的日子是“五一”长假。
做好做歹地把单位里的事情处理完，已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再翻箱倒柜地收拾随身携带的衣物用品，待鼓鼓的旅行袋死猪般躺倒在地板上时，我也随之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已๐是天光一片，阳光拥满了凌乱的房间。
匆匆赶到เ车站，挤上交通车，倒头又睡。
迷糊中ณ，额头被狠狠地嗑了一下，睁眼四顾，交通车已๐到เ达了一个ฐ小站。还没看清是什么地方แ，车又急急地开动了。猛然瞥见路边一片似曾相识的白汪汪的水，方明白去堂兄家的山路就在这汪水的对岸。站起身直着嗓子喊，停车，我到站了。司机埋怨道，早ຉ干啥啦？回一句，睡觉哪！便顾不得司机不耐烦的眼光和周围旅๓客幸灾乐่祸的嬉笑声，忙忙的逃下车。
这白汪汪的水面，其实是一座水库。
父亲曾自豪地讲，这水库大，其水容量在全省可排在前几位。说的时候，自豪中ณ又透出几许悲凉。我暗笑父亲的恋土情结，经过近五十年的沧桑岁月与人生风雨的洗刷，不但没有冲淡一丁点儿，反而愈加浓烈。甚至与我说话不出几分钟็，那话题就拐到了水库底，拐到老祖居住并生息繁衍了我们现今一大群人的老宅。
我家老祖就曾世世辈辈在这片平坦肥沃的土地上快快乐乐地生活着。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上头一纸红头文件下来，说是要建筑一座大型水库，以确保下游几十万亩良田的收成，动员方圆十几里地几十个ฐ村子搬迁。于是，我家就背井离乡地搬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地方。而堂兄一家故土难舍，就近搬到了附近的山里，看守着老村原有的方圆几十里地的山场。
小时候，曾随着父亲去过几次，都是摸黑上山，天不亮就下山。除了山高路窄外，再没有了什么印象。
4
拎着重重的旅行袋，来到水边，呆呆地望着浩淼如烟的水面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愁，不知如何渡过去，更记不得堂兄家的确切位置，就后悔此行太过卤莽草率，心底升出打道回府的意思。
正犹豫着，身后传来一阵阵地狗叫声。见不远处一家农舍小院门前，站立着一只威แ风凛凛的狼狗，正横眉竖眼地死盯着我看。好像我手中ณ的旅行袋，就是从它家偷来似的。
有人家，就一定会知道去山里的路径。抱着侥幸心理，生性怕狗的我硬着头皮拖着袋子向这农家走去。离农舍还有三十米远的样子，我便寸步难行了。那狼狗已经窜了上来，背毛竖起，呲牙咧嘴地挡在我的面前。想起小时大人们常说，狼怕下蹲狗怕哈腰。意思是说，狼一看见人蹲下，就以为人要瞄准开枪；而狗一看见人弯腰，就以为要拾捡地上的石头来打它，从而都乖乖地溜掉。于是，壮着胆子把袋子重重扔到地上，近乎夸张地弯腰慌忙中抓起一块石子，抬眼一瞥，乖乖，那ว狗不但没有夹着尾巴溜走，反而又窜前几步，作势就要扑上来。想是这世道确实变了，人的那ว点聪明伎俩早被狗儿们揣摩得一清二楚，人反而显得愚蠢透顶ะ了。
老老实实地直起身子，将手中的石块轻轻丢â掉，并把手掌摊开，好让狗儿明白我本无恶意，只是友善地来访，心跳撞得胸口疼。狗儿却不识抬举，仍旧不依不饶地狂吠着。曾试着悄悄后移软软的步子，狗儿竟寸步不让地跟上来。想溜也溜不掉，只能一动不敢动地对峙着。真是出大汗了，脖颈上的冷汗直淌。又不敢大声喊叫，怕激起狗儿的野性。
正无助间，身后传来一声银铃搬的轻呵声。那狗儿立时收敛了些狂妄相，尾巴๒也亲切地摇动起来，但那双狗眼仍然盯着我不放。
一个十二、三岁穿着水绿色衣服的女孩子与狗儿并立在一起。她用手轻拍拍狗儿的头，待狗儿安静下来，怯怯地望着我，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惹人怜爱的模样。长长舒口气，擦一把冷汗，小心地问道，去水那边的山里怎么走？孩子先是嫣然一笑，遥指远处道，走左边的土路，有二十多里路。从水路过去最近，十几里地就到了。倒吸口气，就想立马转身搭车回城。
农家小院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位老婆婆拄着棍依靠在门框上，叫着女孩儿，妮儿，和谁拉呱呢？女孩儿大声道，奶奶，是一个问路的，要到山里去。老婆婆就热情地叫屋里喝水，小女孩也上前拽。就想，反正去不了山里了，即使去了，也未必能ม找到堂兄家。而且，城里通到这儿的班车每天只有两趟，下一趟得下午才能来，不如先歇歇脚再说，就乐颠颠地随了女孩儿和老婆婆进了农院。那只可恨的狗儿竟然也改变了态度，屁颠屁颠地尾随着跟了进来。
一座简朴却干净的农院。屋子是四间，砖瓦结构。院墙却是黄土夯就的。墙不高，也就两ä米左右，上面长满了针刺๐如麻翠绿欲滴的仙人掌，并有艳黄色的花朵点缀在其间，孤傲地炫耀着馋人的美丽ษ。
一心想伸手摘朵花，又怕让刺๐扎了手，便摸出相机一顿ู狠拍。惹得小女孩忽而盯着手中模样古怪的相机惊奇不已๐，忽而对前蹲后仰的拍照姿势掩嘴嬉笑不止。
老婆婆已经将茶碗摆放到院中石榴树下的小桌子上，招呼喝茶水。茶是大叶绿茶，壶是小窑场烧制的泥壶，碗是粗制的瓷碗，水却是纯正的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坐在这样清净的农院里，有嫩绿的树冠太阳伞般罩在头上，有清凉的山风凉毛巾般轻拂着汗津津的身子，有四处觅食嬉闹的鸡狗鹅鸭环围在身前身后，那份惬意，那ว份舒适，自比城里空调大开乐声四起噪音轰响的茶楼酒肆强了十万八千里。再喝口山泉水泡制的茶水，就可怜起城里人装模做样煞费苦心地搞的那些所谓茶道表演来。
老婆婆正细心地问着，大有警察对身份不明者的盘问路数。诸如姓字名谁、家居何处、来此何干等等，等等。当然不会是戒备心理的驱使，有的只是对陌生客人来访的惊喜和好奇。面对如此悠闲的环境和质朴善良的祖孙俩儿，来客大可以轻松自如地和盘端出自己้的一切真实情况，而不会像在城里似的遮遮掩掩半含半露地故弄玄虚。
边问边喝茶，正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门被很响地推开，五大三粗的男人和壮实的女人肩扛袋子手端瓢盆，跨进了小院，引得狗儿殷勤地围着俩人腿边转圈圈儿。
有陌生的城里人大模大样地坐在自家院子里，自然迷惑难解。老婆婆立马将刚刚问出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儿子儿媳，又问是不是知道我堂兄是哪户人家。男人不习惯去握我伸出的表示友好意思的手，只是搓搓自己蒲扇般的手掌，憨憨地坐下，边忙着给我续茶水，边瓮声瓮气地问是谁。老婆婆就急催着我说出名姓来，好让儿子能荣耀地为城里人排忧解难。待我说出堂兄的名字，男ç人就咧开大嘴笑，说咱们也是亲戚哩，我和他是连襟，他是妮儿的表姨夫。
接下来，我受到的礼ึ遇是空前的真诚和热情。亲戚出其不意地抓住一只在脚边贪找食物的鸡，用草秸缚住扔到院角。女人喜笑着拉女儿进到锅屋，里面立时传出锅碗瓢盆的撞击声，烟筒里就有缕缕青烟随风散去。老婆婆更是眉开眼笑地继续盘问着我的身世祖脉、父母双亲等。
待要起身告辞时，亲戚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就同铁ກ锢样地硬而有力。像刚才扔鸡似的把我拽到เ杌子上，说到了亲戚家不吃饭就走，是嫌怠慢了，还是嫌管不起顿饭，想让亲戚们笑话咱哩。女人和女孩儿也从锅屋里奔出来，与老婆婆一左一右地围在身边，生怕我扎翅飞了。
如若再坚持走，完全拂逆了一家人的好意。况且，去堂兄家，还要仰赖亲戚领路。于是，就安心地坐下来，任由一家人杀鸡的杀鸡，做饭的做饭，盘问的盘问，倒也其乐融融。
喝着白干酒，吃着满桌子的菜，亲戚的话就渐渐多起来。道他过去如何穷困，现今儿如何在水库里搞着网箱养鱼捞票子。今后，又打算如何将现在的二十亩水面扩大到五十亩等等，眼里显出满足和憧憬的神色。
5๓
吃完饭，已๐是午后两点多种。一家人还想留着多住一夜。见我急于去堂兄家，亲戚就说，我用船送过去。
船是用白铁ກ皮做就的小船，能ม容纳三、四个人，是用来拉运饲料和捕鱼的，里面积了一层水。见我战战兢兢地不敢上船，亲戚憨厚地笑道，不防事，不防事！像安慰小孩子似的，反倒把我弄成了大红脸。待坐好，那船在亲戚粗壮手臂的摇动下，在风轻浪静的水面上平稳地向前行去。
据说，城里的生活用水就来源于这里。水很清，在午后阳光蒸照ั下，水面氤氲出淡淡的雾气。又有折射的阳光四下里照过来，刺๐得你睁不开眼睛。眯上眼，静听船儿击水的声响，又有水鸟欢叫的声音钻进耳朵，引得你不得不时时微睁双眼四处乱瞅。观察了一会儿划船的动作，一心想试试大海ร航行的滋味儿，就接过亲戚手中的浆，奋力摇动。船却停下来，并晃晃悠悠地掉转了头腚，左右剧烈地颠簸着，大有把我翻下水去喂鱼的架势。忙乖乖地让出浆柄，蹲下身来，用手使劲儿揉搓着略显迷糊了的脑袋，胃里就有点儿翻腾，连东瞅西望的心思也不敢有了。
半个小时的光景，船轻轻地触到了岸边。迷迷糊糊地上了岸，顿时又兴奋起来。连绵起伏的群山横卧在眼前。怪石嶙峋，层峦叠嶂；山鹰盘旋，野花烂漫；山径通幽，芳草无边。
许是生性爱山的缘故，见到山，就像见到亲人般，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和塌实感。
【山中ณ一夜】
6
进山的路并不宽敞，仅容两个人并肩走。路面更是凸凹不平，碎石成堆。两边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草花，招来成群结对的蜂蝶飞来舞去。
有意将脚踏到草丛里，这样走起来就像走在厚密绵软的地毯上。亲戚提醒说，小心有长虫。就是书本上说的蛇。果然，就见到黑灰丑陋的蛇盘成一团，卧在松树下乘๖凉。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随意乱走，一步一小心地踩着亲戚的脚印，深一脚๐浅一脚๐地向深山密谷里行去。
愈走山谷愈深，两ä边的峻岭愈高，路径也愈幽暗。
周围的树木更是浓密，松树柏树柞树榆树遍布，杂草荆刺丛生。天日已被高大厚密的树木罩得踪影皆无，仅剩ທ了柔和的光线穿过枝叶透进来。丛林已把来去的路径，包裹成了浓绿的通道。间或有巨岩怪石伫立在草木丛里，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这时节，无数的鸟鸣声在上下左右响起，或高亢，或婉转，或急促，或悠长。
正当凝神倾听这天籁独具的乐่声，头顶ะ上枝叶响动，是两ä只绿背红嘴黄爪黑长尾的山雀在争斗ç打闹。旁้边蹲坐着几只松鼠，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静静地看着你。刚要抬起手，向它们打声招呼，手还未抬，声还未，树叶一晃，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两只山雀在无尽无休地争吵着。
二十分钟后，路突然向右拐去，并渐渐高了起来，向一道山梁延伸过去。
背着旅行袋的亲戚一样地健步如初。我却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大汗淋漓，喘若闷雷。亲戚就停下来，让歇一歇，说城里的路比不得这山路难行，要悠着劲儿才行。问还有多远？轻松地回一句，还得小半时的路程。长长舒口气，不敢再磨蹭，赶紧ู上路。就想，这山里的人今日出山明日出行的，不觉得辛苦劳累็么เ。亲戚的脚步慢了许多，是照顾我的缘故，便一路趔趄地努力跟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