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真是病了，说了许多胡话，你可能早就不耐烦了。我不说了。今天我看到巴๒金写的一篇回忆文章，上边说四川人喜欢说话他说他自己除外。你是一半血统的四川人，所以你能写小说，能ม对人们滔滔不绝地讲些美妙的事情。你还问我你是不是干这个的材料呢，听听巴金的说法吧！
我想你不会错得特别多的。就是说，也许他也曾经被爱情活化了吧？也许是后来才像大多数别ี人一样，沦入了死气沉沉的轨道？我这么说别人该下地狱。
世界ศ已经开化到เ什么程度了，变成什么样了？在美国，男女之间的关系极为随便，因为已经没有任何经济关系可以严格约束人们的联系，像以前几个ฐ经济形态那ว样。没有什么财产可继承、可遗传。劳动，挣工资，一个人在世界上生活。据说宇宙中有几十亿个有人的星球，那儿有许多比我们的智能展得高得多的生物，能ม够想象吗？我们的生命的本质是什么เ？张朗朗写了一只土拨鼠，它锲而不舍地掘进：“我要用尽所有的生命之能ม画出一条自身存在的曲线。似乎ๆ我没有最终的目的，可是这曲线上的每一点都有我的汗水和思维的痕迹。挖下去，永不停息。也许什么เ也挖不着，可是一定可以挖到我自己。在挖的过程中，我找到了自身灵魂的轨道。”我们这些人莫不就是这个土拨鼠？我们用生命画出一条自身存在的曲线。可是要这条曲线做什么用呢？我想，人在温饱之ใ后，要追求美，另外的确要有点利他主义，不如此我们怎能ม有生活、工作的动力？我们该对人们有大的同情和爱，不然我们怎么เ生活？我觉得你心里是不缺乏็这种同情和爱的，你的比我的还多。你自己不只一次讲到过你的这种爱，我为这个ฐ信赖你。
如果我伤了你的心，请你原谅我，因为我们过去说过，要把心中生的一切告诉对方。否则，它就会变成一种潜伏的危机。
银河，你好！
我在家里爱你爱得要命。再有十三天你就该回来了。
我现在一拿笔就想写人们的相爱——目空一切的那种相爱。可以说这样爱是反社会的。奥威尔说得不错，可是他的直觉有误，错到性欲上去了。总的来说，相爱是人的“本身”的行为，我们只能从相爱上看出人们的本色，其他的都沉入一片灰蒙蒙。也许是因为我太低能，所以看不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明白人需要什么，也就是撇开灰色的社会生活倒霉的机械重复，乏็味透顶的干巴๒巴的人的干涉，也撇开对于神圣的虔诚，人能ม给自己建立什么生活。如果人到了不受限制的情境，一点也不考虑人们怎么看自己，你看看他能有多疯吧。我猜人能做到欢乐之极，这也看人的才能大小。出于爱，人能ม干出透顶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痴痴的人胜过一万倍。
银河，你好！
小波9๗月4日
我现在正在看《大卫·科波菲尔》，真是好书。我现在看得进这样的书了。他们对人们怀有多深的情感啊！现代作家们对别ี人永远不及对自己的八分之一关心。我因为这个ฐ恨他们。他们写自己的满腹委屈，写自己的无所事事，这怎么可以呢？人不能ม不爱别人啊。
请你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李银河，你好：
关于“主旋律”。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个词。不过可以这样说，你的主旋律我想已经有了很好的一个了，就是一个战士的主旋律，为ฦ有益的一切而战斗。还有一个光明天使的主旋律，爱护和帮助别人。这已经足够崇高了。你说的关于科学社ุ会主义的新学科，我真不清楚它是什么，这是因为ฦ你说得不清楚，只好等你回来再谈了。不过只要它有足够多的现象可供研究，有足够多的规律可供现，那它就可以成为学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它合不合时宜，但是这还是次要的。
你劝我的话我记住了。我将来一定把我的本心拿给你看。为什么是将来呢？啊，将来的我比现在好，这一点我已๐经有了把握。你不要逼我把我的坏处告诉你。请你原谅了这一点男子汉的虚荣心吧。我会在暗地里把坏处去掉。我要自我完善起来。为了你我要成为完人。
在我心目中ณ，小波是一位浪漫骑士，一位行吟诗人，一位自由思想者。
小波这个人非常的浪漫。我认识他之ใ初，他就爱自称为“愁容骑士”，这是堂吉诃德的别号。小波生性相当抑郁๗，抑郁既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生存方式；而同时，他又非常非常的浪漫。我是在1977年初与他相识的。在见到他这个人之前，先从朋友那ว里看到了他手写的小说。小说写在一个很大的本子上。那ว时他的文笔还很稚嫩，但是一种掩不住的才气已经跳动在字里行间。我当时一读之下，就有一种心弦被拨动的感觉，心想：这个人和我早晚会有点什么เ关系。我想这大概ฐ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缘分吧。我第一次和他单独见面是在《光明日报》社，那时我大学刚ธ毕业，在那儿当个小编辑。我们聊了没多久，他突然问：你有朋友没有？我当时正好没朋友，就如实相告。他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你看我怎么เ样？”我当时的震惊和意外可想而知。他就是这么เ浪漫，率情率性。后来我们就开始通信和交往。他把情书写在五线谱上，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我不相信世界ศ上有任何一个ฐ女人能够抵挡如此的诗意，如此的纯情。被爱已๐经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而这种幸福与得到一种浪漫的骑士之爱相比又逊色许多。
我们俩都不是什么美男ç美女，可是心灵和智力上有种难以言传的吸引力。我起初ม怀疑，一对不美的人的恋爱能是美的吗？后来的事证明，两颗相爱的心在一起可以是美的。我们爱得那么深。他说过的一些话我总是忘不了。比如他说：“我和你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这形象那种天真无邪和纯真诗意令我感动不已。再如他有一次说：“我现有的女人是无价之宝。”他这个ฐ无价之宝让我感动极了。这不是一般的甜言蜜语。如果一个ฐ男人真的把你看做是无价之宝，你能ม不爱他吗？
我有时常常自问，我究竟有何德何能，上帝会给我小波这样一件美好的礼物呢？去年1้0่月10日我去英国，在机场临分别时，我们虽然不敢太放肆，在公众场合接吻，但他用劲搂了我肩膀一下作为ฦ道别，那种真情流露是世间任何事都不可比拟的。我万万没有想到เ，这一别竟是永别。他转身向外走时，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那儿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没想到这就是他给我留แ下的最后一个ฐ背影。
小波虽然不写诗，只写小说随笔，但是他喜欢把自己称为ฦ诗人，行吟诗人。其实他喜欢韵律，有学过诗的人说，他的小说你仔细看，好多地方有韵。我记忆中小波的小说中唯一写过的一行诗是在《三十而立》里：“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我认为ฦ写得很不错。这诗原来还有很多行，被他划掉了，只保留了表的这一句。小波虽然以写小说和随笔为ฦ主，但在我心中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身上充满诗意，他的生命就是一诗。
恋爱时他告诉我，1้6岁时他在云南，常常在夜里爬起来，借着月光用蓝墨水笔在一面镜子上写呀写，写了涂，涂了写，直到整面镜子变成蓝色。从那时起，那个充满诗意的少年，云南山寨中ณ皎洁的月光和那面涂成蓝色的镜子，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ร中。
从我的鉴赏力看，小波的小说文学价值很高。他的《黄金时代》和《未来世界》两ä次获联合报文学大奖，他的唯一部电影剧本《东宫·西宫》获阿根廷国际电影节最佳剧ຕ本奖，并成为1997年戛纳国际电影节入围作品，使小波成为ฦ在国际电影节为中国拿到最佳剧本奖的第一人，这些可以算作对他的文学价值的客观评价。他的《黄金时代》在大陆出版后，很多人都极喜欢。有人甚至说：王小波是当今中国小说第一人，如果诺贝尔文学奖将来有中国人能得，小波就是一个ฐ有这种潜力的人。我不认为这是溢美之词。虽然也许其中有我特别偏爱的成分。
小波的文学眼光极高，他很少夸别人的东西。我听他夸过的人有马克·吐温和萧伯纳。这两位都以幽默睿智著称。他喜欢的作家还有法国的新小说派，杜拉斯ั，图尼埃，尤瑟纳尔，另外还有卡尔维诺和伯尔。他特别不喜欢托尔斯泰，大概觉得他的古典现实主义太乏味，尤其受不了他的宗教说教。小波是个完全彻底的异教徒，他喜欢所有有趣的、飞扬的东西，他的文学就是想越平淡乏็味的现实生活。他特别反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真即是美”的文学理论，并且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认为真实的不可能是美的，只有创น造出来的东西和想象力的世界才可能是美的。所以他最不喜欢现实主义，不论是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แ还是古典的现实主义。他有很多文论都精辟之至，平常聊天时说出来，我一听老要接一句：不行，我得把你这个文论记下来。可是由于懒โ惰从来没真记下来过，这将是我终身的遗憾。
小波的文字极有特色。就像帕瓦罗蒂一张嘴，不用报名，你就知道这是帕瓦罗蒂，胡里奥一唱你就知道是胡里奥一样，小波的文字也是这样，你一看就知道出自他的手笔。台湾李敖说过，他是中国白话文第一把手，不知道他看了王小波的文字还会不会这么说。真的，我就是这么เ想的。
有人说，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中，只出理论家、权威แ理论的阐释者和意识形态专家，不出思想家，而在我看来，小波是一个例外，他是一位自由思想家。自由á人文主义的立场贯穿在他的整个人格和思想之ใ中。读过他文章的人可能会现，他特别爱引证罗素า，这就是所谓气味相投吧。他特别崇尚宽容、理性和人的良知，反对一切霸道的、不讲理的、教条主ว义的东西。我对他的思路老有一种特别意外惊喜的感觉。这就是因为我们长这么大，满耳听的不是些陈词滥调，就是些蠢话傻话，而小波的思路却总是那么清新。这是一个ฐ他最让人感到神秘的地方。我分析这和他家庭受过冤枉的遭遇有关。这一遭遇使他从很小就学着用自己的判断ษ力来找寻真理，他就找到了自由á人文主义，并终身保持着对自由和理性的信念。不少人可能看过他写的《沉默的大多数》，里面写到เ“文化大革命”武斗双方有一方的人咬下了另一方人的耳朵，但是他最终也没有把那耳朵咽下去，而是吐了出来。小波由此所得的结论极为ฦ深刻：有一些基本的原则ท即使是在那么疯狂的年代也是难以违背的，比如说不能吃人。这就是人类希望之ใ所在。小波就是从他的自由人文主义立场上得到เ这个结论的。
小波在一篇小说里说：人就像一本书，你要挑一本好看的书来看。我觉得我生命中ณ最大的收获和幸运就是，我挑了小波这本书来看。我从1้9๗77年认识他到1้997年与他永别，这20่年间我看到了一本最美好、最有趣、最好看的书。作为他的妻子，我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失去了他，我现在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小波，你太残酷了，你潇洒地走了，把无尽的痛苦留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虽然后面的篇章再也看不到เ了，但是我还会反反复复地看这20年。这20年永远活在我心里。我觉得，小波也会通过他留下的作品活在许多人的心里。樱花虽然凋谢了，但它毕竟灿烂地盛开过。
我想在小波的墓碑上写上斯汤达的墓志铭这也是小波喜欢的：生活过，写作过，爱过。也许再加上一行：骑士，诗人，自由思想家。
我最最亲爱的小波，再见，我们来世再见。到เ那时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再也不分开了！
李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