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满脸通红，她抱着那个木桶走上去，抓出一把把蚕豆、瓜子和硬糖地给她的邻๑居们，宋凡平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跟在李兰身后给邻居的男人们递上了一支支香烟。这些邻居们咬着蚕豆吃着瓜子嚼着糖，他们嘻嘻哈哈地看着宋凡平和李兰往板车上装东西。
然后咯咯笑着对他父亲说：“这名字真滑稽。”
然后她无限幸福地对自己说：“夜晚真灿烂啊……”
李兰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犹豫之后，终于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深夜，抱着李光头悄悄地来到街道上。她低下的头都贴在了儿子的脸上，她沿着墙根快地走动着，只有在她确定前后都没有脚๐步声的时候，她才会放慢自己的步伐，抬起了自己的头，看着天空里一轮皎洁的明月，沐浴着夜风凉爽的吹拂。她喜欢站在空空荡荡的桥上，凝视着河水在月光里闪闪亮，一波一波永无止境地荡漾过去。她抬起头来时，河边的树木在月光里安静得像是睡眠中的树木，伸向空中ณ的树梢挂满了月光，散着河水一样的波纹。还有飞舞的萤火虫，它们在黑夜里上下跳跃前后飞翔时起伏不止，像是歌声那样的起伏。
那个刘作家，本来是我们刘ถ镇五金厂的车床工ื人，因为他爱舞文弄墨，又能说会道，深得刘镇五金厂厂长的赏识，提拔他当了五金厂的供销科长。刘作家已๐经有个ฐ女朋友了，他的女朋友不丑也不美，这个ฐ刘作家当上了供销科长，又在县文化馆的油印杂志上表了两页ษ的，觉得自己้飞黄腾达了，觉得现有的女朋友配不上自己了，他见异思迁瞄上了林红，这是我们刘镇所有已婚和未婚男人的共同心愿。刘ถ作家想甩掉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坚决不干，她要紧紧咬住功成名就的刘作家。她站到เ了派出所门外的大街上痛哭流涕，说自己้已经被刘作家睡过了。她哭诉的时候，十根手指全伸开了，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她被刘作家睡了十次，结果她说出来把群众吓了一跳，这个刘作家和她睡过一百次了。她这么เ又哭又闹以后，刘ถ作家不敢甩掉她了。那年月的男女只要是睡过了就得结婚，五金厂的厂长把刘ถ作家叫过去臭骂一顿，告诉他，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和这个女朋友结婚，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干他的供销科长；另一条路是他甩掉这个女朋友，那他就下辈子再当科长吧，这辈子他只能看守大门打扫厕所了。刘ถ作家权衡利弊，觉得前途比婚姻ี更为ฦ重要，只好在女朋友面前低头认错。两个人立刻和好如初，并肩逛商店，并肩看电影，开始打造家具筹办婚事。
然后仔细观察四周，现没有人注意他们，继续悄悄地问李光头：“喂，林红那个ฐ……怎么样？”
接下去宋凡平令李兰着迷的口才又在医院里如法炮制，他和一位年轻的医生聊天时海阔天空，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们的话题跳来跳去，每一个ฐ话题他们都是见解一致，两个ฐ人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李兰坐在旁边听的目瞪口呆，她都忘记自己的头疼，她惊喜万分地望着宋凡平，她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生活一年多的男人竟然如此才华横溢。当他们拿到เ转院证明以后，那ว位年轻的医生还意犹未尽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临别时握着宋凡平的手，说今天算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了，他说一定要找一个时间，打上一斤黄酒，炒上两个小菜，坐下来聊个ฐ通宵，聊个死去活来。
李兰在回家的路上充满了喜悦，她不断用手去轻轻碰一下宋凡平的手，宋凡平扭头看她时，她眼睛里的光芒像炉膛里的火焰一样热烈。他们回到家中，李兰将宋凡平拉近了里面的房间，关上门以后她紧紧地抱住了宋凡平，她把头贴在宋凡平宽阔的胸前，幸福的眼泪浸湿了宋凡平胸前的衣服。
自从她的前任丈夫淹死在粪坑里以后，这个胆小的女人已经习惯了自卑，习惯了孤苦无依，现在宋凡平给了她做都想不到เ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李兰从此有了依靠，而且这个靠山在她眼中是如此的强大，她觉得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低头走路了，宋凡平让她骄傲地抬起头来了。
宋凡平不知道李兰为何如此激动，他笑着要推开她，问她这是干什么？李兰摇着头什么เ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直到เ李光头和宋钢在外面的屋子里大声喊叫，说他们饿啦！饿啦！饿啦！李兰才松开了她的手，宋凡平问她为什么เ哭了？她害羞地扭过头去，打开屋门匆匆走了出来。
李兰是坐第二天下午的长途汽车去的上海。一家人中午就走出了家门，宋凡平提起一只灰色的旅行袋，这是他第一次结婚时在上海买的，旅๓行袋侧面印有暗红的“上海”两个大字。他们全部ຖ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他们先去了照相馆。一年多前，宋凡平和李兰新า婚的第二天，宋凡平就要来拍一张全家福，因为自己鼻青眼肿没有拍上，后来宋凡平就忘了这事，现在李兰要去上海ร治病了，宋凡平重新า想起了全家福。
他们一家四个人来到เ了照ั相馆，宋凡平再次让他的妻子吃了一惊，这个无所不知的男人竟然指挥起摄影师重新布置灯光，他说要把四个人照ั得脸上都没有阴影。那个ฐ摄影师也听从了他的指挥，一边移动着落地照明灯，一边对宋凡平说的话点头称是。摄影师布置完的灯光以后，宋凡平到镜头里去看了看，又让摄影师移动了一下灯光，然后指挥起两个ฐ还子如何抬起头来，如何出微笑。他让李光头和宋钢坐在中间，让李兰坐在宋钢的身旁，自己坐在李光头的身旁，他让他们都看着摄影师举起的手，他没让摄影师说数字，而是自己数上了：
“一、二、三，笑！”
摄影师“啪”地按下了快门，一家人灿烂的笑容进入了一张黑白照ั片。宋凡平付了钱以后，将一张蓝色的票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皮夹，他转身告诉两个ฐ孩子一个星期以后既ຂ可以看到照片了。然后他提起那只灰色的旅行袋，率领着妻子儿子走向了长途车站。
在车站的候车室里，他们坐在一排长椅里，宋凡平一遍又一遍地向李兰描述着他姐姐的长相，说他姐姐会站在上海长途车站出口处的右边，他已经写信让他姐姐手里拿着一张《解放日报》。宋凡平喋喋不休说着的时候，一个背着一捆甘蔗的人站在他们对面不停地叫卖，让李光头和宋钢仰起了盼望的脸，无限可怜地看着他们的父母。
李兰平时节俭得恨不得自己都不吃不喝，这时后她想到就要和这俩个孩子分开了，她为ฦ他们买了一整根甘蔗。两个ฐ孩子看着那个ฐ人哗哗地销下了一条条甘蔗皮，然后啪啪地砍成四截，接下去两个孩子就不知道他们的父母说些什么了，他们只知道自己拿着两截甘蔗吃了起来。
开始检票了，宋凡平的口才再一次淋漓尽致地挥了，他说服了检票员同意他们四个ฐ人都进去，他们四个人都上了长途客车，宋凡平让李兰在座位上坐下，他将灰色旅๓行袋放上了行李架，请求一个年轻人，到了上海以后请他帮李兰将旅๓行袋拿下来。然后宋凡平带着李光头和宋钢走下了汽车，他们站在李兰的车窗下，李兰无限深情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宋凡平说一句话，她就点一次头，最后宋凡平说回来时别忘了给孩子买点什么，咬着甘蔗的李光头和宋钢立刻喊叫起来：
“大白兔奶糖！”
他们的父母想起来了，他们说家里还有大白兔奶糖。李光头和宋钢吓得嘴里的甘蔗都不敢嚼了，好在这时候汽车启动了，当汽车驶出车站的时候，李兰满眼泪水扭头看着他们，宋凡平向她挥动着手，汽车驶出了车站。那时候宋凡平脸上挂着微笑，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妻子，李兰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就是抬起手擦着眼泪的侧影，李光头和宋钢当时的印象是长途客车远去时卷起了滚滚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