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ใ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ภ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ภ，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活到เ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他们从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时也出来吃些食，后来不见了，可不知道他们是预先运粮存在里面呢还是竟不吃。过了十多天，三太太对我说，那两匹又出来了，大约小兔是生下来又都死掉了，因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却并不见有进去哺养孩子的形迹。伊言语之间颇气愤，然而也没有法。
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他们夜里的卧榻是一个小木箱，里面铺些稻草，就在后窗的房檐下。
“倒高兴……。”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เ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๐，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เ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还有闰土，他每到เ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๐经将你到เ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但我们终于谈到เ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๓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ຕ》4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
“哦……”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ๆ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摔坏了。”
“他中ณ焦塞着2。”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ä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3……”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在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ฐ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药方，指着纸角上的几个ฐ字说道：
“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单四嫂子接过药方แ，一面走，一面想。他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何家与济世老店与自己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径向济世老店奔过去。店伙也翘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แ，慢慢的包药。单四嫂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他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从来没有的举ะ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太阳早出了。单四嫂子抱了孩子，带着药包，越走觉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挣扎，路也觉得越长。没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馆的门槛上，休息了一会，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宝儿却仿佛睡着了。他再起来慢慢地走，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得人说：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ณ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些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半没有答。走了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他，说是昨天与朋友约定的吃饭时候到เ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远便是家，早看见对门的王九妈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4๒看一看，怎样……”
“唔……”
“怎样……？”
“唔……”王九妈端详了一番๘，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แ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到เ得下午，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๑，额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ด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啕。这时聚集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ธ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个ฐ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妈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ๆ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ไ生”，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柜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ฦ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ຉ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了；东方แ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เ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ฐ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5๓；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ะ新的衣裳๙，平日喜欢的玩意儿，——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ä个ฐ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子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๐夫，每名二百另十个ฐ大钱，抬棺木到เ义แ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他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เ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เ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ๆ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ว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เ什么。——我早ຉ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ม想出什么เ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ม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ຉ经唱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ณ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ฐ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ຉ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ฦ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า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
2中ณ焦塞着：中ณ医用语。指消化不良一类的病症。中医学以胃的上口至咽喉，包括心、肺、食管等为上焦；脾、胃为中ณ焦；肾、大小肠和膀胱é为下焦。
3๑火克金：中ณ医用语。中医学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来解释病理，认为心、肺、肝、脾、肾五脏ู与火、金、木、土、水五行相应。火克金，是说“心火”克制了“肺金”，引起了呼吸系统的疾病。
4法眼：佛家语。原指菩萨洞察一切的智慧，这里是称许对方有鉴定能力的客气话。
5《大悲咒》：即佛教《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中ณ的咒文。迷信认为ฦ给死者念诵或烧化这种咒文，可以使他在“阴间”消除灾难，往生“乐土”。
6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