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沅依旧垂睫沉思，仿佛有什么值得苦思冥想，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睛：“郑大人，我有一事不明，不知是否可以请教？”
“是鸾仪司的司奏房。”顾ุ沅道，“司掌每日奏折文书，号称内廷辅政第一，是么？”
“是。”魏逢春朝魏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服侍，自己提着灯出了清和殿。
“等等，加一份红烧肉，叫郑春亲自掌勺。”
“听说是承太祖皇帝遗志，要将古今图书集中编纂，以免散失，如今不过是开了个头。”许汐道，“别看才只是一件抄书的差使，领头的却是鸾仪司司主，听说外朝文渊阁内的藏书也由翰林院掌院领头在整理，只待理出书单，也要征集人来抄呢！咱们这位陛下，可真是不做则已，一做便是一鸣惊人！”她说着又催促顾ุ沅，“阿沅，这样一件大事，但凡能沾上一星半点，也算是咱们文人之幸——你可要去试一试？就不说别的，这是正正经经的差使，倘若能遇上那位郑大人，有她照拂，便是什么宗室亲王也不敢再动手脚了！”
“早该辞了那差事，专心读书才是正事。”顾母将另一小盘点心端在窗前正教顾洋写大字的吕传面前，回头向着许汐道，“就是阿沅，我也不许她再沾手家事。自宫里走了这么เ一招，人瘦了一圈，连两只手都烫得不成样子，她虽自己不肯说，我也知道受了多少苦楚——那些贵人哪里有好性的？”她叹息一声，“好歹脱了这灾星，正正经经取个功名，只要不被人欺负，平平安安领ๆ一份俸禄，也就心满意足了！”
“回禀老娘娘，”魏府略๓一沉吟，“臣看陛下脉ำ象，神劳体倦，心神耗费太过，如今想来，恐怕就是陛下行营时劳累็太过落了病根，只是平日体气结实不易觉察，又年少好胜一味硬撑，才一气作出来。”
“皇帝身边就这么两个ฐ人怎么行？”太后听出林远的回护之意，回顾ุ许嬷嬷道，“你和崔喜两个人都去，让他们两ä个到这里来，哀家有话说。”她稍停了停，又道，“哀家此刻不方便直接去寝宫，你们两个好好看看皇帝的情形到เ底如何，倘若好些了，就让魏府也来这里一趟。”
“姑姑说的是。”秋容嘟着嘴应了一声，向着暖阁里一努嘴，“之前是没有，可如今眼看着宫里头就要添一位主子——”
“你呀，”冬容扶着额角叹气：“你呀，平常该多想的时候，总是偷懒โ，如今却又想多了——以前你做小宫女的时候，帮姑姑们缝补洗涮，什么时候让你沾手过贴身的小衣裳๙？老娘娘的贴身衣裳不用针工局，都是几个最亲近的老嬷嬷动手，旁人想孝敬都没那个福分呢。”
他这头还在浮想联翩，皇帝已经选定了一杯，两个ฐ使女将漆盘用特制的铜笊篱捞了上来，又沥过一遍温水，才拭干了跪奉给皇帝。皇帝接在手里看了看，还不及说话，许欢捧着文书匣子自外头进来，似乎是跑了一路，一张脸上汗津津的：“陛下，海ร州六百里加紧ู的文书，内阁自京里送过来的，请陛下即见即拆！”
漆盘上的题目每一条庆王都亲自检过，因为席上武臣居多，故此题目都浅显有趣，并没用什么生僻的典故。皇帝居然这样犯难，庆王心中更是不屑，恨不得眼睁睁看着皇帝出丑，攥着酒杯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违心替皇帝圆场：“可是漆盘上的字模糊了？陛下要不要换一杯？”
皇帝ຓ声音轻地仿若呢喃，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顾沅，仿佛顾ุ沅是她珍爱的一件宝物，只那满满的怜爱珍惜里，却也有着满满的火焰。空气仿佛瞬间燃烧起来，顾沅摇了摇头，也轻声道：“不要紧。”
这次行营里寝帐安置得离大帐并不太远，只绕过几顶ะ帐篷便是。女官们照例在帐门口迎接圣驾，皇帝远远看见顾沅穿着浅碧袄裙立在帐门口，心里仿佛被人放了把火似地轰然一热，几步到เ了近前，留意看了顾沅一眼，撩帘ຈ快步进了寝帐，径直转到明黄帐幔后面更衣沐浴。
她沐浴ภ出来，依旧不理会顾沅，自己盘膝坐在榻上，就着灯火把大食和安南的国书读了一遍，果然都提到เ天竺的内乱ກ，只是安南的一份语气里带着要大齐做主言和的意思，大食是希望大齐封锁海路，阻隔西洋远道而来的援军。
“朕乏了，都退吧。”顾沅和元礼一起朝自己้谢恩领ๆ旨，更给人金童玉女的错觉，皇帝ຓ只觉得万分碍眼，并不等顾ุ沅起身，冷着脸进了大帐，令冬莼服侍更衣。
好在他脸皮厚，心思灵活，，立时便改了口风请罪，花团锦簇地一大篇下来，见皇帝不置可否，却也不再作，便见好就收地请辞退了出去。
崔成秀早在裕王开口的时候就知道皇帝ຓ必定大怒，悄悄不着痕迹地退到殿角，却不想仍然受了池鱼之殃，心里把裕ษ王怨到เ了十分，只是下死了力气拼命叩头：“小爷明鉴，奴婢愚笨，因着小爷仁厚，才能ม在御前混一碗饭吃，去裕王殿下那里，只怕伺候不好，奴婢被责罚不要紧，就怕丢â了小爷的脸，奴婢万死也不能抵过呀！”
“没什么。”顾ุ沅稳了稳心神，继续替皇帝褪下白绫如意暗花夹裤。为皇帝解衣是司设的本分，皇帝又没有任何要越雷池一步的表示，自己้有什么好慌张的呢？
秋容一个激灵，缩了缩头，不做声了。顾ุ沅却觉得皇帝相貌好是人所共知，以往又极少在这方面限制臣下言论，突然如此严å厉必定另有内情，只是见冬莼不肯多说，便也不出言打听，见魏逢春躬身挑起帘ຈ幕，皇帝转过落地罩这边来，忙按之前太医的嘱咐，将案上暖胃汤药奉上去，皇帝饮毕汤药漱过口，其他人都悄无声息地退出暖阁，便是皇帝ຓ解衣就寝的时候了。
这件事之前顾沅也自崔成秀口中听说过，理解起来并不费事，秋容见她点头，又扳下第二根指头：“下一拨是上直卫里头的勋贵，跟着北王殿下陪小爷练骑射的，十天见一回儿面，也是自小一处，可跟上一拨一样，小爷要是有意，早ຉ该赏了如意的，如今没赏，可见日后也不一定有戏。只是眼下正是他们露脸的时候，指不定哪一桩合了小爷的意，也说不准。”
顾沅婉然一笑，朝她点了点头：“咱们闲拉家常，话音儿说完就散，谁记得说了什么？”
“有什么不一样？”
“奴婢自那日之后再不曾见过她，也不想提她的名字。”顾沅忍着疼，伸手又抚了抚皇帝ຓ铁青的脸，眼神不知不觉地重新柔软起来，“奴婢不是想要在小爷面前申冤诉苦，奴婢只是想要告诉小爷，奴婢与小爷心中所想的顾沅并不一样。奴婢不知道小爷到底喜欢顾沅什么，顾沅的举止风度，原本也是从旁人那ว里学来的，顾沅的学识，与朝中ณ大臣们相比也是不值一提，顾沅的人品志向，也并不如小爷想象中的那般高远，只不过是有几分改不了的书呆子脾气罢了。便同样是喜欢，如今的顾ุ沅也没法如小爷那样全心全意——就是这样的顾沅，小爷也一样要喜欢么？”
为显示天子英武，皇帝出巡只在城里用龙辇，出城便改为ฦ骑马。天子甲â胄虽然比寻常将校的轻便精细许多，但要穿上一整天也非易事。皇帝ຓ每五天练一次骑射，此刻精神体力都支持得住，只是想要一个人卸下来，却是件难事。
崔成秀如蒙大赦，朝着顾ุ沅使了个眼色，见顾ุ沅仿佛还在犹豫，忙自后面悄悄提醒：“小娘子，且告退吧。”顾沅与他一起却行退到เ殿口，将将转身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抬头向殿内望了一眼，殿内皇帝独自坐在御案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更显出形单影只，让顾沅心里也忍不住一痛。
“朕早ຉ说过，你不是旁人！”皇帝ຓ仿佛是再压不住心里的焦躁，撂下朱笔猛地站了起来，“就算是再加两道菜，也不过是七样，比福庆楼ä里的席面差得远了，你怎么承受不起？”
是不是以后都是这样，她们就像那些替她更衣沐浴ภ的女官们，再亲密默契内里也一样这么云淡风轻，到了时间她出了宫嫁人生子，就把这一段短短的相处抛之脑แ后？皇帝想要开口却又无从言说，只能泄气地坐在御案后头：“朕说不出来，可是阿沅，”她抬起眼睛望着顾沅，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的殷切焦躁，“你和旁人不一样。”
按道理顾沅要事事替皇帝试在前头，皇帝进膳用茶时确实不能离开，皇帝无可奈何，拿过茶盅喝过一口，看着顾ุ沅略一踌躇：“阿沅，朕，朕今天——”
“那内里的说法呢？”
背后的声音低而柔婉，让皇帝ຓ脸上更是烧，身体也更僵了些：“按宫里的规矩，你该称朕‘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