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并不说话，自黑漆螺钿梳妆盒上拿起象牙梳子，回手塞进顾沅手里，她极力板住脸，无奈大玻璃镜被小宫女们擦得光可鉴人，脸上那丝红晕也清清楚楚映在里面，顾沅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里又是一丝好笑。
御前服侍的女官宫人鱼贯而入，皇帝任人服侍穿衣洗漱，明明是自幼熟惯顺理成章的事，但顾ุ沅在一旁随着，皇帝便不由á自主地生出一丝别ี扭来，她一边板着脸洗漱，一边心里也暗自对自己恼火：明明都已经同床共枕，怎么在这样的小事上，自己竟还会不自在呢？
皇帝这样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太后心里隐隐泛起一丝愧疚，拍了拍皇帝ຓ手背：“哀家早ຉ说过，皇帝朝务那么เ忙，宫里头难免有疏ຕ漏。如今看来，这宫里是不整顿不成了！”她仔细打量皇帝，在暗处时瞧得影影绰绰，如今皇帝的脸映在烛光下，额上的红肿就格外触目，让太后看得眼角一跳，“去招太医来，皇帝ຓ额头伤成这样，可怎么เ上朝？”
“谢母后体恤。”皇帝艰难地被崔成秀扶掖着起身，踉跄了两步，才一瘸一拐地到太后近前，“儿实在没脸见母后。母后若是还有气，就打儿消消气吧！”
“要重新า学了规矩再到御前来——”
太后性情最重规矩，想必这一次魏逢春吃了苦头，皇帝心中了然，便也不再追问，从从容容进了膳，眼看着到了掌灯时分，顾沅却一直不曾见，随口道：“阿沅歇下了么？”
皇帝这一日处理政务的时间格外的长，连晚膳都直接摆在了昭仁殿里，回清和殿歇息时已经将近二更。殿里内侍宫女照老例行云流水地忙碌：司浴、司衣服侍皇帝ຓ入浴ภ更衣，司饰捧着御衣匣子将皇帝换下来的衣裳๙清点了收起，送回内四执库分类别ี处置，典设用汤婆子暖好锦褥，给殿内香炉换安息香，司药对照着太医方子检验御膳房送来的安神汤——御前总管统管全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照应，崔成秀眼见着司浴ภ、司衣一干人鱼贯退出，正是轮到เ司设入殿侍奉的时辰，转过脸目光在房里诸人间逡巡了片刻๑，稍一思索：“御前茶水的差使眼看就要换人，眼下还是得让新手多上手练练，免得后头出了差错都没人指点补救，俗话说得好，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来遛遛不是？既然小爷准了李女史的差ๆ使，今儿这碗安神汤，就让李女史送吧！”
皇帝素来起居极有规矩，自五岁起，除了某些重大典礼ึ不得已，午间小歇几乎ๆ是雷打不动，这么做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魏逢春在龙辇外扶着轿杆，窥着皇帝八风不动的脸色，略带不安地请示ิ：“小爷歇得不好？可要传太医？要不，奴婢再请顾小——”
魏逢春手拢在袖子里，候在殿门口，见她端着凉透了的安神汤出来，忙上前接过：“小娘子今天受累呐！果然还是读书人对小爷的脾胃，明儿还求小娘子多帮衬着些，伺候得小爷睡得好，上朝理政精精神神的，也是咱们大齐的福气不是？”
皇帝书案上素来只放史书或是历朝通货志，并没有老庄典籍，显然是顾沅在背诵。皇帝于《庄子》不过了了，只觉得文辞汪洋般肆意自在，然而配上顾沅的声音，便更添了一股清泉流水般的音律，让人闻之心折。
顾沅心底一沉，第一次正眼看桌上的几样东西：松烟墨，斑竹管小羊毫笔，四四方แ方的小端砚，仿澄心堂宣纸，每一样都是本色雕工，没一样有多余的装饰，乍一看仿佛与民间士子们常用的款式很相似，仔细打量才能看出用料é做工的精细和细微处的别有匠心来。
仿佛一个滚烫汤圆直接塞进嘴里，崔成秀张大了嘴，从喉咙往下，连心肺带脾胃一起抽疼。怎么就忘了这一位看着斯斯ั文文，却敢当着皇帝的面请死，是泼天胆子不要命的主儿呢？太监最惯见风使舵做小伏低，下一刻崔成秀就没了脾ຆ气，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讨饶模样：“小娘子这话就生分了不是？说句不该说的话，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敢罚小娘子一个ฐ指头呐！只是请小娘子想想，”他两根食指比到一块儿，“小爷是这个，您是这个，我是夹在中间儿两头为难——别的不说，就求小娘子看在当初我往慈寿庵跑过几趟腿，给您端过几碗茶的份儿上，体恤体恤吧！”
“唉，”太后有些感慨，“不一样终归是不一样，男人三妻六妾左ุ拥右抱，就是再老实的，背地里也肖想这个，女儿家多半都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盼着碰见个一心一意的天长地久ื——皇帝也不必着急，你只想想什么样儿的谈得来，左右还有时间，咱们慢慢挑去。
皇帝ຓ怔了怔，随即微微一笑：“母后知道了？倒不是她伺候得不好，是儿不想让她这么伺候。有的时候，不是事到临ภ头，还真的看不出来，儿实在不喜欢司寝，不如还是撤了的好。”
身边同盟不到一刻便倒了戈向自己捅刀子，崔成秀恨得牙痒痒，也毫不犹豫地告魏逢春的状：“这回殿试小爷亲临，一直挂念着，叫奴婢不当值的时候出宫，听听外头落第的及第的士子都有什么说法。咱们小爷相貌龙章凤姿，任谁也说不出毛病来，倒是颂赞的多。奴婢估计着，这事儿小爷不见得往心里去，倒是前儿奴婢听说内务府挑了两个司寝女史，正在魏副总管手里头调教规矩。老娘娘明鉴，咱们小爷儿打小儿不爱人近身，眼看着万寿节越来越近，该不会是心里头起了别扭吧？”
御前总管每日随在皇帝身边，便是碰见了什么惹了皇帝不高兴的事儿，也该立刻处置了或是向上禀报，不然便是失职。崔成秀和魏逢春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否认：“奴婢们眼拙，实在看不出来呀！”
“是。”魏逢春躬身道，“请小爷的示下，按例到御前的人，都要再栽培调教才能ม当差ๆ，最近大总管忙得不善，这些人——”
她拿定了主意，故作沉吟地看向裕ษ王：“朕奉太后懿旨ຈ推迟了大婚，要是再纳少君，只怕有不孝的嫌疑；嬷嬷们年纪大了，也不太相宜；就在宫女里挑两个出来充个数就是了，也不必兴师动众。”
“那是自然。”卫安娘不疑有他，把自己知道的统统一股脑แ倒了出来，“第一个ฐ好文的就是遂王殿下，和陛下同辈，年纪也不大，听说是和老遂王一样，文才好，人也和气，碰上善文的小娘子也喜欢亲近提拔，就是，就是，”她脸上红了红，“就是听说有些不拘礼ึ数。再一个是端王殿下，年纪又大辈分又高，听说府里也有一班人编书。端王府里的轿夫常去我家店里吃酒，说几位郡主ว和遂王殿下处得好，遂王殿下那ว么好文，几位郡ຉ主ว应该也不赖。”
顾沅的手又停了停：“陛下也常出宫？”
薛孝通是有名的大儒，为人端方，之前于皇帝议礼ึ一事也反对最力，君臣两ä个险些就翻了脸。许志玄并不敢说顾ุ沅的那件案子，只把顾沅隐瞒年岁入宫的事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薛孝通果然上了心，将许志玄反复问了几遍，听得没什么เ破绽，拈着白须想了想，提笔写了封书信，递与许志玄道：“此事体大，倘若公开传言出去，只怕有伤陛下清名。老夫有个学生在内务府里做皇店管事，你与他提一提，让他暗地里打听打听。”说着又抚膝摇头叹气，“陛下自幼聪敏，当年开蒙，老夫与她讲《三字经》、《神童诗》，几乎是过目不忘，当真是圣明天生。先帝驾崩前，特地嘱咐我等，要好生辅佐陛下，远小人近君子，断不能让她走了前朝废帝的路。这几年老夫在内阁里，只觉得陛下勤政英敏，前朝废帝ຓ何能相比？却不曾想陛下年幼，在儿女私情上被人钻了空子——”
“虽然不在，也不远了。”程素า微微一笑，“听说是借着太后老娘娘刻印经文，经厂招人的名头进去的。大人试想，宫内虽然招的是校对，要识文断字，可候选宫女年纪多在十六以下，顾沅年过双十，按例初ม试都过不去，如何此时还在宫里？可见这不过是个ฐ走过场的虚名罢了。宫禁森严通融不得，顾沅几人皆是初到京城，有什么通天门路？此事倘若不是有心人安排，又能是谁安排？”
“什么？”崔成秀大吃一惊，接过来看了一眼，心里头暗自叫苦：倘若皇帝因为这个又和大臣们纷争起来，自己十个脑แ袋也不够砍的！怎么这位顾小娘子，旁人都不坑害，只坑害他一个呢，难道是八字相冲？
如今士子们重师生，次重同年，老师住到学生家里，学生住在老师府上本就是约定俗成的风气，眼见着有了头绪，皇帝略松了一口气，吩咐道：“你去鸾仪司查档，看看当年那ว梧州ะ教谕是何人，如今是何官职，再查一查顾沅的履历，看是不是对得上，倘若对得上，便去看看那教谕住在何处，朕早ຉ朝回来，你来回话。”
“一言难尽呐！”周四朝左ุ右望了望，拖着长腔叹息一声，“几位小娘子怎么到เ了这里？有什么เ要紧事？”
“那怎么成？”许李二人异口同声，“就是这种地方，才要同去呢！”
这些话却正对上皇帝前些日子说的话，太后醍醐灌顶ะ般了悟，一时喜上眉梢：“想来是为了这个！真是，这种话有什么说不得的？皇帝年纪小，这些地方又不曾接触，羞嫁恐嫁，本就是女儿家本性，倒是我疏忽了。”
太后叹了口气。也是，女儿心，海底针，太监虽然净了身，毕竟先天条件摆在那儿，端茶递水跑腿巴结都成，女儿家闺中心思，怎么เ揣摩得出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皇帝虽是女帝，身边宫女依旧ງ按男ç帝规制，并不做更改，一是起初太祖皇帝是马上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微末细节，二是成宗担心自己้女儿成日与深宫妇人一处，性情柔弱担不起江山，却不想到เ了当今皇帝这里，却露出了这一桩短处。
“臣这里也是。”李瑞娘也道。
程素拿着文书的手指一紧：“遂王看中的人？”
皇帝只在报国寺里陪太后坐了半个时辰，便借口见韩家兄弟转而进了慈寿庵，本以为只要遣太监传话对上口风敷衍了事，不想竟在顾ุ沅面前与两人狭路相逢。虽然只是一瞥，也觉得韩允诚模样甚是惹人疑猜，又担心顾ุ沅疑心，只得借着评点文章将两人关在院外，顾沅这些话正戳在皇帝心里，她目光微沉，压了压焦躁道：“我和两位表哥平日里也常见，见不见也没什么，倒是文章要紧。”
韩允直脸色缓和了些，招呼韩允诚一道进了佛堂。崔成秀转了个身径直进了院子，吩咐崔三顺去先头寻庵里姑子取茶叶，自己到เ皇帝身边伺候。
“倒也没什么想法。”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皇帝心浮气躁，奏章也读不下去，见许嬷嬷坐在小凳上一脸笑意望着自己้，便也沉下心仔细想了想，冷不防一个念头猛地冒出来，目光霍然一跳，极力板住脸，声气和平地开口，“就是小时候一直有件典故不明白，当初想问先生们，怕被说是无心向学，也就一直没问出口——朕当初ม时就奇怪，自明宗皇帝以下，都是与男子成婚诞育宗嗣，太祖皇帝一统天下，按说是极英明的，怎么反而会立女后？”
这话和崔成秀的话如出一辙，许嬷嬷并无疑心，待御前伺候人都退了下去，将太后的话向皇帝转述了一遍，又道：“太后老娘娘这些日子千挑万选，就是怕挑出来的人不合小爷的意。小爷要是有什么喜欢的人，老娘娘也欢喜的。”
她与遂王不同，先遂王好文好热闹好编书，府内养了许多饱学之士，遂王家学渊源，自然生成文采风流；皇帝从启蒙起就被先帝有意往军政国务上栽培，即了位日讲翰林们怕养出皇帝玩物丧志的毛病，防微杜渐之下，诗文书画都只泛泛而言，只在国计民生上狠下功夫，皇帝心无旁骛地学习如何打理江山，对奏章头头是道，于文章上却着实有限。
“你怎么เ会落第？”皇帝见她冥顽不灵，自己又不能久ื待，语气也焦躁起来，“这一科必中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