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送黑人，是莫大之不孝，顾沅有时也想，本就是自己不明不白一脚踏进宫里来的，一路含羞忍辱偷生，到了这最后一步，是不是索性就当自己已๐经死了，闭着眼睛忍下来呢？或许就像这些宫里人日日对自己说的，忍下来，许就是一份富贵，许就能照应家里，许就能——
卫安娘见顾沅恍惚又有些出神，只以为她病久了精神不济，替顾ุ沅将那ว些碎银铜钱收起来，递到顾沅手里，顾沅却摇了摇头：“给小禄师傅留着吧，我不惯欠人人情。”
太监们一辈子离不得宫，多一半都是一门心思往上钻营的主，赵荣也不例外，虽然平日里对徐三娘也算是体贴依从，到这种事上头就一根筋犟到เ底。徐三娘知道他这毛病改不了，也不再劝，叹息了几声，吩咐小宫女把顾ุ沅的铺盖收拾了，挪到她住的上房来——一个是按规制ๆ，司寝品级和姑姑们一样，不能再和小宫女们混在一块儿，一个是姑姑们的住处是两人一间，她住的那一间少一个人，正好方便她清清静静地开解顾沅。
“上头旨意都下了，任谁也没法子。”赵荣满腔欢喜被她泼了冷水，脸上也有些怏怏的，“我看她倒是块好材料，模样又好，又识文断字，说话应对也还得体，哪里不成？”
顾沅排在荒字队里，按照名单次序是第三十九名，赵荣知道裕王脾气最是不耐烦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意拖延消เ磨，洋洋洒洒地大声宣讲各个履历，不料才讲到第二个，裕王就不耐烦地一挥手，朝顾沅一指：“这么เ罗嗦干什么，你就给我念她的！”
“裕王殿下说笑了。”赵荣气喘吁吁地自外边小跑进来，躬身把手里的名册往这位金枝玉叶面前一呈，“如今复试宫女四十七名，名单履历都在这上头，请殿下上眼。”
“好心性。”赵荣一挑大拇指，“这样不骄不躁的性子，在宫里头最易生的！”他见顾沅神色越审慎起来，又是一笑，拿手里文书指了指窗外，“你看着这些人眼下吃苦受罪，被姑姑们打板子，教训得可怜，可转眼分出去，保不齐就有几个得了贵人青眼，飞黄腾达的。姑姑们职责所在，敢说话，我们这样的人，可是一个都不敢得罪。在这儿呆久ื了，逢人就说客气话儿，一时顺ิ嘴诌了两句，小娘子别往心里去。”他说着在案前坐下，看着顾ุ沅给小风炉子煽火，一面揣摩说辞，一面垂着眼皮，用余光打量顾沅，鹅蛋脸儿，额头不宽不窄，下颏匀停端正，是个有福气的胚子，五官也生得好，长眉秀目，鼻直唇朱，搭配在一起，凑成张温柔和善的好相貌。
顾沅并未多想，转身掀帘ຈ进了小茶房，却见赵荣立在窗前，忙按照ั宫里规矩矮身一礼ึ：“赵师傅安好。”
“就算来历蹊跷又有何妨？只要自身持正，来历清白，交往何人又有何妨？”徐章一哂，“陛下今年赐茶之ใ人并没有许侍郎，可许侍郎年年又何曾少了阳羡茶喝？郑廷机昔年在刑部为ฦ官，许侍郎与他过往不薄，难道许侍郎也是郑廷机一党？士子们年少，行事一时不周全或是有的，国家取材为用，正要包容才是，这么凭空武断ษ空生事端，就是不提国家养士之气，于刑é狱上，也未见公平。”
皇帝微微一笑：“此次鸾仪科一事，朕并无更改之意。只是遇到篇文书，有些刑名上的事不明白。”她说着指了指御案上一份文书，又道，“徐师傅是文林中ณ人，也看看这个士子举动，算不算行为不端？”
她个子虽然与顾沅相差无几，圆脸上却还是一团稚气，显然年纪甚小，操着一口地道官话，连珠炮似地滔滔不绝，问了顾沅姓名籍贯，又报自己的家世：“我姓卫，家里人都称我安娘。我家祖籍京城，安乐坊卫家老店便是我家名号，我阿母昔年也在宫里当过差，眼看着我十三岁，说是不能那么傻吃傻玩，让我进宫几年见识见识，也看看能不能ม给自己้攒一份嫁妆，就把我送进来啦！”
选上的人依旧是五人一队，顾沅这一次被分到了荒字队，绿衣少女恰又与她一处，傍晚进宿房里安顿了，便大大方แ方朝着顾沅行礼道谢：“我表妹体气不甚结实，幸好今日有姐姐援手。”
既ຂ然皇帝ຓ偃旗息鼓，阁臣们便也再无争议，八月初一大朝，君臣商议政务，上下一团和气，再没有针锋相对。皇帝坐在宝座上，面上从容听大臣们廷对，心里却慢慢泛上苦涩：大臣和寻常小民们有家室，有结契兄弟姐妹，太监宫女们有对食，无论是谁，总能寻到一个人，彼此放在心坎上怜惜珍重，一辈子平等相守，她是皇帝，天底下第一等的金尊玉贵，打理江山，一言可决人生死，可却也注定了只能孤零零漂在九天之上，六亲不靠——亢龙有悔的意思，她知道，但这一次，却是亲自尝到了。
皇帝默然。按制鸾仪科秋试八月初ม九、十二、十五连考三场，分试时文、策论、诗词，八月二十榜，皇帝本指望着在榜之前，效太祖皇帝行雷霆之举，替自己้争个立后的名分，眼下却破了产——她给不了顾沅子女，倘若连正经夫妻名分都给不了，还能ม拿什么与顾沅的未婚夫婿抗衡，在顾ุ沅面前表明自己珍之重之的心意？
崔成秀再也没在慈寿庵露面，顾沅等人安安静静地在庵里呆过了七月。七月十五是中ณ元节，满城寺院都做盂兰盆道场，自然又是搅得几人读不成书，许汐去报国寺逛了一日回来，扳着指头与顾沅数了一轮进香听经的权贵，忽地想起什么似地道：“听说林家小娘子家里尊长与这寺庙颇็有渊源，这一次倒是不曾亲来。”
外间一片寂静，皇帝躺在天青帐里，心里头乱麻一样，不愿去想，却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世上最难寻的便是后悔药，自那时到此刻๑，皇帝已经无数次地后悔：怎么就会那样的莽撞呢？
皇帝抿紧了唇不做声，只把茶盏攥得更紧。她满心里都是顾ุ沅那副声色不动的模样，出神了一刻，回过神来见韩允直几人不知何时已๐经退了出去，只剩下自己和韩允诚对坐，不由得皱了皱眉，换了君臣奏对的语气道：“今年允诚表哥也要过承爵考了，日后想要什么เ差ๆ使？”
皇帝语气倒很平稳，抚慰了韩家兄弟几句，又笑道：“今天报国寺里头，几个国公府上都来了人，实在聒噪，我借表哥的名头逃席出来躲清静，偏偏就在这里遇到了，可见这地方แ也有些灵气。”
皇帝一心讨太后的欢喜，也想借机伏下分派侍读出宫的话头，不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微微打量方认出来，很是和气地点头令昌国公夫人起身：“舅母来了？前些日子崔成秀去府上赐书，回来说阿舅身子不好，朕一直记挂着，只是事情忙，不及问候，今天大朝留神看了看，人清减了些，精神倒是还好。倘若还需要什么เ好药材，只管去太医院支取，或是有什么เ为难的，只管和朕开口，咱们自家人，总是无碍的。”
“就是这个道理。”昌国公夫人并未醒悟这是太后的推脱之辞，欣然点了头，欢欢喜喜等着皇帝ຓ进门。
一应安排好了，崔成秀随小尼姑进了顾ุ沅等人住的院子，正房细竹帘打了起来，他一眼看见顾沅坐在案边低头写字，皇帝ຓ却立在一旁正替她磨墨，心里一惊继而一喜，心道果然这顾娘子是大福分的人呐！
如今就不一样了，他摸了摸下巴，笑了一声：皇帝眼见是把顾沅揣在心里了，起没起那样心思，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倘若就是纯粹爱惜人才，日后顾ุ沅中了举，有皇帝ຓ照拂着，自然飞黄腾达，自己้就算是和鸾仪司又结了份善缘；倘若当真起了那ว样心思，成了事自己日后就是第一功臣，往后日子还错得了吗？
“奴婢怎么เ敢？”崔成秀急忙跪下辩白，“奴婢去御膳房督办安神汤，正碰见仁寿宫里的崔喜取老娘娘的参汤，后头老娘娘就传来旨意——小爷明鉴！”他见皇帝ຓ点了点头，又拿起书来，情急之下想出个ฐ不是主ว意的主ว意，先示意随侍太监宫女都退下去，上前低声道：“奴婢自孙得秀那ว里听来一件事，遂王殿下和裕ษ王殿下似乎有些不对付了。”
这句话实在一针见血。皇帝本是恭王嫡女，自出生后便被先帝收养在宫中ณ，五岁立为嗣皇孙，恭王上书请旨出巡，合家迁去了云州隐居，官员们寻常皆不得见，只留了个庶长子在京里逢年过节朝廷行礼，等闲也不出王府一步。没有正经主ว人，便有小人猖狂。恭王妃郑氏是郑廷机的长姐，往日太后与皇帝对郑家颇多优容，皇帝又即将亲政，一念至此，颇有些臣子有了些心障，如今皇帝将话头挑明，众人都放下心来，安心回去分派人办事。
许汐李清还都犹豫不决，都觉得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太过凑巧，顾沅却已开口应承。眼见孙得秀眉开眼笑地出门雇车，许汐李清两个一人一边拉住顾ุ沅的衣袖：“阿沅，今天这事有些蹊跷。平白来了一个秦二，林家就有地方แ给我们住，不是我们多心，实在有些太凑巧了。”
孙得秀却不走，咧开了嘴一笑：“小的不才，还要替娘子们跑个腿儿雇车引路，怎么能就这么撂开手了？家主ว如今住在报国寺，空房倒还是有那ว么两间，几位小娘子意下如何？”
“这么说来，你倒也没什么错。”皇帝淡淡的，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也罢，以后就照着老例，送膳牌进殿伺候。只是膳牌上的字号改一改，写菜色材料，把宫外民间的价钱也写上。”
宫里的老例，盛菜银锅子里都插着银牌，上面注明了膳名和材料，用膳时才由侍膳太监拔起，分两ä行捧着，一来为着验毒，一来备着主ว子们询问，有喜欢摆排场的，膳牌能自殿里摆到殿外去。皇帝饮食上不大讲究，十二岁上减了御膳菜色，顺道把捧膳牌的排场也裁了，如今徐朝却把话扯到เ这上面儿，不是把过错往皇帝身上推吗！
皇帝ຓ声音停了停，仿佛踌躇了一会儿：“朕看她还是脸色不好，待会儿让太医再来诊诊脉，看她先头那几副药喝完了，是不是要换方子调理调理，药材从朕的份例里出。”
“是!”崔成秀没口子应承，“就是少了奴婢们的，也不能少了顾ุ小娘子的呀！小爷就放心吧！”
“还有，”皇帝这一次踌躇的时间更长了些，“昨天晚上星星怎么เ样？”
“星星？”崔成秀被问得摸不着头脑แ，“昨晚上跟现在差不离，天阴得厉害，没见有什么星星呀！”
“知道了。”皇帝面无表情地正襟端坐在龙舆里，一番御极万方的稳当人君气度，心里头却是懊恼沮丧ç无可名状—连这个借口也塌了台，昨天晚上在顾ุ沅面前，自己真是丢â脸丢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