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吞吞吐吐，话说得不明不白。
这是一家私人经营的托老所，在市郊的一处小院子里，十几间平房，前后两ä节院子，绿荫荫的一地花草。最让婉秋满意的，是几个下岗人员在这里做护工，看上去人很随和，也下得去身子，不似正规医院里那ว些娇็贵的护士小姐。婉秋信得过这些下岗再就业人员，她们吃过苦，懂得生活的艰难，会对老人好一些的。
“人家都有爸爸，你为什么没有爸爸呢？”
她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几分不耐烦地说：“连这个ฐ都不知道——我是妈妈一个人生的呀！”
三岁那年，小婉秋进了幼儿园。有一天，她拿了小朋友的娃娃，还给人家时给人家时，不小心将娃娃ใ摔在了地上，人家那孩子就骂她：“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她站起来，就去撕那孩子的嘴。一群孩子上来，就把她打倒了。她坐在地上，也不哭，只是恨恨地说：“我长大，要把你们的爸爸都杀了！”
一群孩子又过来打她，其中ณ就有一个孩子大声喊：“打她狠点不要紧ู，她没有爸爸，她不敢告状，就是告状她也只有一个妈妈，打不过我们全家的。”
她那天挨打并不怎么疼，疼的却是心里，心底里有一道伤口，本已๐就在那里，是习惯了的，现在经人一戳，钻心地疼了。
挨打之ใ后，她就一个ฐ人站在墙角里，木木地想心思。
她的妈妈是个粗糙的女人，那个年代的人，粗糙也是一种活法，是细不起的一种活法。那天回到家，一个晚上，婉秋小脸儿都木着，听不见妈妈支使她的话。妈妈一时间恼了，就要打她：“说你要气死我呀！”
她大人气似地认真说：“我只问你，人家为什么说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妈妈给了她一巴掌。
小婉秋她眼里含着泪，仍然不依不饶：“你别打我，你得告诉我，人家都有爸爸，为ฦ什么我没有？我就是想要个会打架的爸爸。”
妈妈咬牙切齿：“你这个死妮子，你要是再跟我提这个ฐ，我就把你填到火炉里烧吃了你！”
她看了一眼正燃烧的火炉，怕妈妈会真的把她填进火炉子里。
不上幼儿园的日子，她不再出门去跟孩子们玩。她的小床在房间的窗台下，她一天天只跪那里，用废纸，也用碎布，叠了，剪了，拿浆糊粘在一起，做娃ใ娃。按她心里想的样子，做一个爸爸，做一个ฐ妈妈，再做一个她自己้。她对娃娃们说，你是秋秋，你是秋秋的爸爸，你是秋秋的妈妈，秋秋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那年的夏天，妈妈带她去乡下串亲戚。亲戚是婉秋外婆的姑姑家，婉秋不知道该喊人家什么，一个人独自走出来，到房后面玩。房后面就是庄稼地了，整日被城市的各种高墙圈禁的婉秋，一到了庄稼地里，就像鱼儿入了水，到处的泥土与青棵叫她好不欢喜，简直到了天堂一样。
池塘边上有一个小树林，树林的旁边是一些水草和土坡，坡上有一些细沙，干爽也很松软。婉秋一个人在那里，一个人跟自己้玩。这些年，她已๐经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玩，无论走到哪里，她从没有感到过寂寞，因为ฦ无论在哪里，她都会想像着，她不是她一个人，而是许多人跟她在一起。
到了傍晚，妈妈庄前庄后千呼万唤，最后终于在庄后的塘边找到เ她，一个全身糊满了泥水，脏得跟个泥猴似的小丫头，她的身旁้，是一大片泥娃娃。妈妈站在她背后，恨恨地说：“我还以为你死去了呢！”
她却吭吭哧哧，依然头也不回：“我生娃娃呢！你看，我已经生出来好多好多！”
妈妈撇着嘴：“啧啧！我咋就生了你这个傻妮子！”
她却兀自沉津在自己的创น造中：“你看，还有它们的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全是我生的！”
妈妈骂了她一句“半吊子！”拉上她就走。她却坠着身子不肯走，说她要一走，她的娃娃会哭的。妈妈因她不走，就要打她，手举ะ起来，半道竟害怕似的，看着她：“你别是长成了个小‘张精’吧！”
从那以后，在人眼里，她就是个小“张精”了。所谓“张精”，说得好听，是人们对那些精过了头，反冒傻气的另类人的称呼；不好听的，便就是带着一点妖气的智障人了。
长大以后，她又成了一个大“张精”。她张精地把小时候这个笑话讲给认识不久的毛玉成，那样子让一般人看来，简直连傻都太轻了，按本地人的说法，那是缺了心眼的。不想，她这副缺心少肺的“张精”样子，竟把一个大小伙子给感动了。那天，毛玉成嘴里笑她：“你能有多大个肚子？幸亏现在国家搞计划生育不让生了，要不然，由着你的性子来，你还不得生出一个世界来？”却在心里，他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傻里傻气，又率性认真的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