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的死去吧
这些词让我觉得又无聊又费解，“三丫头病得不浅哩，”我这么想，接着翻下去，有些新的句子跳了出来，这些新的句子牢牢抓住了我：
绫在屋里哇地哭了，因为她觉得要是再不哭，父亲的怒shubຘaojie火或许会转向她。她哭了又哭，哭得玄溟和王中妈都求她：“千万别动了胎气。”于是她们为她煨了汤，在两双档次不同的小脚忙前忙后的时候，若木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用那只金挖耳勺挖耳屎，用悲天悯人的口气吩咐田姨：“快带三姑娘去看看，别年轻轻的出了什么毛病，她虽不把我当妈看，可她到底是我的亲生女儿，性子是烈了些，我心里到底舍不得的。”心里又恨王中妈：“我们家的事，你瞎掺和什么？猪狗样的人，也配和我们攀亲戚？！”
那次，羽终于把心里那ว句话说出来了：“如果生了我，又不爱我，那还不如不生我！”
那是次来自天国的合唱。忽然刮起的狂风是迟来的音乐，在风中，姐妹们感受到了正在俯视的目光，那赤裸裸的目光，牢牢筑在月亮的巢|岤里，澄明，冷静，又充满着渴望。
很明显，在死前善祥和她激烈地争论过，但是她生平第次违拗善祥的意思，她选择了死，在她纯朴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必须要有人代碧城去死，如果不是她，就会是别ี人，她象原谅母亲那样原谅世人的堕落，她独自走向通向死亡的回廊，用只有1้9岁的年轻身体去填补深渊中那ว个阴暗的缺口。她不漂亮，没有经历过爱情，她来自金陵的乡下，和女馆的其它姐妹不同，当初ม她是因为仰慕太平军而自愿来的。太平军曾经给她带来虽然短暂但是莫大的欣喜。她曾经用多么เ崇拜的目光仰视着天王洪秀全和东王杨秀清，她不敢正视石达开陈玉成那些年轻的将领ๆ，她见他们就禁不住脸红心跳，她无数次地想过了，假如需要为ฦ他们去死，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她也无怨无悔，而且，不必让他们知道。但是天朝的5年生活象个恶梦把她攫住了，她没有天不在临睡前在胸前划着十字：“上帝啊，原谅他们的罪孽吧。”
徐小斌
自从那张照片出现之后，养父母便在金乌的心中退居到很远的地方，而母亲──那个迷幻绝美的化身，正穿过漫长的岁月，从个遥远的背景向她走来，母亲的出现，使历史忽然变成可以听得很清晰的声音，好比本来灰暗平庸的乐章，忽然出现了震撼人心的华彩乐段。
这神奇的树枝就是血缘。
只是因为画手臂上的饰物,滴墨水慢慢洇开,ไ破坏了画面的整体感。于是我只好顺势把那黑墨水画成黑色的羽毛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羽蛇,ไ是远古时代人类对于太阳的别称。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新า鲜的。当时金乌ไ跟了老太太，去了陆家。金乌曾是陆尘的学生，学铁路经济的，学生时代就被电å影厂挑去，演了两部电影，后来索性改了行，当了专业演员。金乌与陆尘，其实没有任何瓜葛，但不知为什么，从开始就被若木恨成个ฐ洞。若木认定金乌是个狐狸精，来了就是要勾引陆尘的，金乌看出了她的心思，就有意对陆尘亲热些，故意气她。直闹到เ若木对陆尘下了死命令，不许金乌进这个家门。被折磨得奄奄息的陆尘喘着气对金乌说：“要是想让我多活几年，以后就不要来了。”金乌惊奇地看着陆尘那黄瘦的脸，奇怪个ฐ男人能被个女人治成如此模样。当时金乌其实有千条理由可以反驳她的老师，但她还是没有反驳──她的老师，实在是太可怜了。
不过金乌还是在经济上无私地资助了陆家。陆家三个ฐ女儿上学，都是住在金乌家里，不交分钱的。金乌的养父母在世时，因为ฦ不能生育，所以特别喜欢孩子，陆家的两个ฐ大姑娘借读的时候，都是心肝宝贝似的疼爱。后来他们先后病逝，给金乌留下不少的笔钱，说是金乌的生母留给她的。但是因为ฦ养父母的突然辞世，关于母亲的这条线索也就中ณ断了。
金乌ไ信守诺言，真的次也没去过陆家。但是见到老太太之后，她改变了主意。金乌去陆家那天真是个ฐ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除了老太太玄溟，谁都不在。金乌的目的很明确：她想看看玄溟的宝贝。而且，玄溟的存在就是部历史，她想了解这部ຖ历史。她想知道除了那五个抽屉之外，还有什么宝贝。
金乌ไ给玄溟做了下午茶，知道玄溟是湖南人，特别做了种香辣豆。金乌想自己过去多次来过陆家，竟都没见过玄溟，定是在厨房里忙饭。听绫说，家里从来都是外婆掌勺。如今金乌ไ做了点心，玄溟便盘起双小脚，摆出老太太的谱，等着金乌伺候。偏这金乌平时懒惯了的，不做是不做，做便很象样，香辣豆玄溟吃得开胃，又自己拿出斟米酒，叫金乌陪她喝。听说她便是接济陆家的金乌，玄溟咪着眼睛看了她好会儿。末后说：“长得怪可人的。有多大了？”“我比你大外孙女大三岁，比你女儿小二十几岁，你算。”“那也有三十岁了，不象。”金乌嘻嘻地笑起来：“我是演员嘛。儿艺的方鞠芬四十几岁了，还要扮演十来岁小孩呢。”说罢，喝大口米酒，连叫好喝。玄溟说：“这有什么เ难的，我做了大盆甜醪糟呢，你都带走就是了。”两ä人你杯我杯地喝起来，很对脾气。喝到微醺时候，金乌ไ说：“我看你那些宝贝，都是你心爱的，恐怕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去卖。”老太太撇撇嘴：“可不是，陆尘没有本事嘛，过去我的老头，在铁路上做事，还不是养大家子人，富足得很。”“你老这话说差了，那是什么年代？比不得呀。陆羽的妈妈不也是大学毕业的？怎么เ没有工ื作？”玄溟吃筷子香辣豆，很香地抿口酒：“还不是听老头子的话？老头子说，女人生了孩子，回家带孩子做饭是本份事，要不是我，她连大学怕也上不成呢。”金乌转转眼珠：“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母亲倒是给我留แ了笔钱，我看着那个白金钻戒很好，若是您愿意呢，就给个价，好歹借我戴戴，等什么时候宽裕，再还给您。岂不比外头不知姓名的人拿了去好些？”玄溟想想说：“也好。那ว个钻戒是若木结婚的时候打的，花了九百现洋，你算算，怎么也值三千块人民币吧，可现在这个ฐ时候，也就说不得这些了。”金乌从兜里掏出叠钱，数数有三百块，放在桌上：“千块，分三次付清，怎么样？”玄溟默zhaທishuyuaທn默zhaishuyuan地点点头，把那只白金钻戒用手巾包了，递给她。金乌看见那只苍老的手上，青筋在突突地跳，心里有些不忍，就说：“您什么时候要，说声，立刻就还给您。我家就住羊桥那里，从这儿坐9路无轨，终点站就是。”玄溟这才笑了，说：“看你就是个爽利的人。”
从金乌走进家门的那刻起，玄溟心里直在盘算着要不要给她看看那盏灯。那才是真正的宝贝。玄溟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噎了回去。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所以当金乌问起，还有什么เ宝贝的时候，玄溟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后来金乌在若干年后，在那个大博物馆里看见那盏灯。金乌围着那ว灯转来转去。她纳闷当年玄溟为ฦ什么要瞒着她。如果老太太当时给她看了那灯，她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把灯留下来。可现在，对于这盏年代不详的灯，她永远可望而不可及了。
月亮画展7๕
徐小斌
假如大外孙女不向她要首饰，玄溟还真的把羊桥这档子事情忘记了。在八十年代，受了重创的绫在夜之间扔掉了那些革命理想，她忽然悟到自己้很傻。什么是真的？对个女人来说，有钱才是真的。有钱就有了自由á，而自由á就象鸦片，吸口，就扔不下了。绫深感到自己越向自由的障碍──钱。
绫自然知道外婆的收藏。在外婆的大樟木箱子小梨木柜子里，有着数不清的宝贝。这些宝贝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变成钱，而且，是大笔钱。绫开始不断ษ地向外婆要首饰，她知道她必须ี赶在两个妹妹觉醒之前。
对于心爱的大外孙女的要求，玄溟有求必应。这些年，几个ฐ外孙女都工作了，都给玄溟汇些钱，玄溟除了日三餐，另外只有每月束龙涎香的开销，就都攒下了。她想，既ຂ然绫现在爱首饰了，就得赶紧把羊桥那件公案了结了。
金乌看到玄溟就在心里感叹不已๐，不过十年功夫，老人家老得不象样子了。金乌真的不能想象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真要抓紧生活啊，尤其是女人。
玄溟到来的时候金乌正在为羽筹备画展。满地满床的玻璃框子，玄溟连坐的地方แ都没有。金乌倒是兴致勃勃。玄溟照例先发通牢马蚤，说真是前世欠了他们陆家的，做了辈子牛马，还是还不清。金乌听就笑了。金乌说这话我说才对。您到底是外婆，还有份责任，我算什么เ，不是也为陆家当牛做马吗？玄溟想想，这才笑了。金乌急忙把玄溟请到卧房里，又是倒茶又是拿点心。金乌的热情让玄溟下子又想起了做局长太太的时光，于是舒舒服服盘起双小脚，心想和这姑娘还真是有缘，认个ฐ干亲吧，认女儿太小了，认孙女又太大了。因问：“你的孩子在哪里？”金乌又笑：“我连丈夫都没有，哪来的孩子？”玄溟半晌合不拢嘴，说：“也该成家了。女人熬不过四十的。”心里想起辈子没结婚的玉心姨ถ妈，莫非真的应了红颜薄命那句老话？可看眼前的金乌，容光照ั人，又绝无薄命之相，暗想世道真是变了。如今的女人，好象比男人还要抗老。
金乌于是阵旋风似的卷来卷去，笑得灿烂：“早知道你老人家来，今天就去超市买虾饺了──我记得您说过爱吃的。今晚定要留下来吃饭，晚上羽也回来，你们祖孙俩有日子没见了吧？”又忙着煮汤团。当玄溟端起煮好的芝麻汤团时，金乌ไ已经把那ว个ฐ装白金钻戒的小盒子拿了出来。玄溟见，就忍不住老泪在眼窝里转──她打坐下的时候就琢磨着怎么开口，万没想到เ还没开口人家就把东西拿出来了，这让世精明的玄溟感动极了。
金乌亲亲热热坐在玄溟旁边，边给汤团吹着气边说：“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东西我本来是想结婚时候戴的，可婚没结成，放在这儿也是瞎耽误功夫，早就想给你老人家送去，又瞎忙，就放下了，还劳动您这么大岁数跑趟。快趁热吃，我有意煮得烂点，好消化的。”玄溟就忍不住抚摸金乌ไ的头发：“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全，看看，我的牙还好，89๗岁了，只掉了两颗牙。你大概不知道，现在这件东西，少说也要值七千块，你可得想好了。”金乌嫣然笑：“我怎么不知道？可东西再好，不是自己的就不能拿呀。那ว时候咱们说好了是您借钱，用这个戒指作抵押，并没有认真卖给我，就象当年载抟和潘复似的，我不能背信弃义แ啊！”玄溟更觉得难得，含泪笑着说：“好孩子，象你这样的人，辈子都会有神佛保佑的！自打头回见你，就觉着我们娘儿两个ฐ有缘。陆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个孤老婆子，伺候他们大家子人，伺候了辈子，现在我做不动了。子孙后代也不少，可惜没有个ฐ知疼着热的，我过去有个儿子，死在战乱ກ的时候，只怕他活着，我还好些。可现在，我那个女儿你是知道的，从小娇宠惯了，不会做事也就罢了，心眼儿又多得出奇，连分钱的帐她也饶不过去，我老了，脑แ筋不如以前了，买菜回来，常常有两ä毛三四毛对不上，她就能唠叨我晚上。陆尘是从不跟我讲话，就算我有天大的错处，也是个ฐ老人，伺候了他们辈子，他们两口子就这么对待我。孙女们就更指不上了，大外孙女是我手带大的，又怎么样？不过是跟我要钱要东西，我心疼她是真的，可心里岂有不明白的？好孩子，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孙女就好了，可惜我作孽太多，没有那个ฐ福份哪！”说罢，掏出手巾擦眼睛。金乌忙说：“那你就把我当亲孙女疼好了，就把我当你死去的那ว个儿子生的闺女，正好我也没有老家儿了，我妈是谁我都不知道，自此以后我就门心思的孝敬您，可好？”玄溟老泪纵横：“好孩子，你有多聪明！老人要的就这句话，做不做得到都不要紧。你看陆家那三个姑娘，大的不用说，怪我惯坏了脾气，二的倒还厚道，就是三棒槌打不出句话来；小的陆羽，从小脾气就怪，给陆家生出多少事来，外人不知道的都说我和她妈对她不好，可那ว个孩子，谁能对她好？她把自己的亲弟弟都杀了呢！她妈能饶了她么？！”
金乌急忙掩她的口：“奶奶快别这么说，那时候羽太小不懂事，她悔得不行呢！就为ฦ这她去纹了身，受了那么大苦。她受的罪够多的了，跟她妈说说，往事就算了吧，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天，直聊到吃过晚饭，仍不见羽回来，金乌只好送玄溟回家，直送到家门口，回来没赶上末班车，打了辆出租，玄溟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揣在大襟褂子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月亮画展8
徐小斌
玄溟当晚夜没睡。金乌的爽快热情精明又不失侠义แ使她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不但女儿，这几个ฐ外孙女重外孙女竟没有个及得上金乌的，这真是报应啊。
玄溟生在上世纪末的多事之秋。娘家姓沈。父亲原是湘鄂两省的首富，是商界巨贾，下面有许多珠宝行绸缎庄的，后来随了旗，才去京都朝廷做了官。玄溟的父亲是老大，几个叔叔，都是瀚林，整个家族原来十分显赫。谁知父亲去了京城，反不行了，好象运道离他们而去。先是杨夫人的远亲杨锐犯了事，虽然朝廷并未深究，杨夫人早已๐吓走了三魂七魄，精气神都没了。玄溟的父亲始终不曾纳妾，沈家十七个儿女，全部为ฦ杨夫人所生，这在那个年代里，的确鲜见。所以后来玄溟坚决不同意丈夫纳妾，概出于此。在家里，母亲杨夫人极有权威แ，杀伐决断，家人都恭敬从之，父亲主外，对家事也并不大管。杨夫人原来便对入京心存疑虑，姨ถ表姐玉心便是杨夫人心中的块病，后来玉心死了，杨锐又出了事，杨夫人急得病了场，心想自己已是残花败柳，死不足惜，怕只怕牵连了老爷和孩子。想想自己恐怕来日无多，便张罗着给小女儿玄溟找婆家。杨夫人深知自己女儿娇惯坏了，岂有不淘气的，只找个世家子才好。恰巧玄溟的三叔有莫逆之ใ交秦天方，是和詹天佑起修京张铁路的，后来做了铁路上的段长。其子自东洋留แ学回来不久ื，托他说亲，三叔便跟杨夫人讲了。那位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便是后来玄溟的丈夫秦鹤寿。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正是欧shubaoinfo风东进之时，戊ຘ戌变法失败后不久，有批有识之ใ士都纷纷走出国门，到เ海外留学。秦天方的小儿子秦鹤寿，十来岁便会领着批童子军唱歌：
“进行进行！小人小马武装神！
二十世纪天演界，不竞争，安能存？
爱吾国兮如亲，
吾爱群兮如身，
万岁万万岁，
伟哉吾军人！”
剪ຘ了辨子的秦鹤寿第眼看到玄溟的时候并不满意。因为他第眼看到เ的是她的脚。那ว双玲珑剔透的小脚，原是杨夫人有意要炫耀的，谁知新派人物秦鹤寿，梦昧以求的却是双天足。幸好秦鹤寿的目光从下往上如摄象机镜头般从容不迫地行进，他觉得眼前的小姐越来越精彩，由á局部到เ整体，又由整体到เ局部，不满意的只有那ว双小脚，也就罢了。对于玄溟来说，则更简单，虽然娇惯放纵，玄溟到底是大家闺秀，懂规矩的，虽帮着父亲管点帐，也见过些世面，但秦鹤寿这样的青年男子，却是头回见到。那时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却为她破了例，允许两人当场见面，这对于玄溟的姐姐们来说，简直是难以达到的奢望。玄溟看鹤寿穿着笔挺的长裤，条子衬衫，外罩西服背心，头发梳得象是要滴出油来，张脸略长，鼻梁坚挺，双眼睛闪闪发亮，特别有神，当即心下便十分满意了。他们好象还交谈了几句，无非是鹤寿问问小姐念过什么书之类的话，玄溟对答如流，毫无羞怯之感。
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1้911年，玄溟2๐1岁，嫁给京张铁路段长秦天方的么เ公子秦鹤寿，婚礼ึ场面十分隆重。礼ึ单上写着：“白底青翡翠碗六枚。珍珠扇10盒。
红宝碾镂金鸡竿百戏人物屏风对，黑漆匣全。
珍珠蹙圈夹袋子副，上有北珠二十三颗，麻调珠全。
蓝ณ宝石夹口篦只，把子全。
花犀酒杯20只。
珍珠档10副。
嫁妆单子上写着：
金丝棉被两套，镶八分珠十粒，三分珠十粒，祖母绿五钱，红蓝宝石碧玺白玉若干。
铜镜枚。共用珍珠十粒，陀罗经被补珠二十粒。
凤冠枚。珠翠头面副。镶三分珠十粒，六厘珠四十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