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华
第一朵梨花开的时候，灵州城被攻破了。
陈明春站在自家的庭院里，抬头看那朵初开的梨花。在早春稀薄的阳光里，那花羞怯惊惶，不敢展颜，像豆蔻的处女被缚入皇庭。她会被宠幸么？她会被冷落么？她会在三千佳丽中湮没么？她会早夭么……料峭春寒中ณ传来了城门鏖战凄厉的兵戈ຖ声，逆光中的梨花是黑色的。
一阵喧哗从大门传来，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哭着喊：“小姐！不好了！城破了……他们杀进来了……”
刹那ว间明春的脸色比梨花更白。她镇定地转过身：“老爷和三位少爷呢？”
“不知道！”丫鬟哭丧着脸，手抖脚抖，泪水长流，“现在都乱成一片，我只听说城破了！”
明春喝道：“别大惊小怪的——娘知道了吗？”
那边厢已传出了号啕，正是陈夫人。管家正苦苦地劝着，要夫人和小姐快快地乔装ณ逃亡。“要我逃到哪里去？”陈夫人捂着脸，翡翠的镯子在枯瘦的手腕上叮当响，“我不走！我不走！老爷死了，我也死在这灵州ะ城！”
这一天早已๐是意料之中的事，毒药和匕都准备妥当，从容的场景不知被谋划了多少次。但当真听见城破的消息时，谁都止不住地要恐慌，就像严寒中只穿单衣在风雪中ณ行走，谁都要抖一样。明春的父亲和三个ฐ兄长都是守城的将领ๆ。早在开战前管家就提议陈老爷，快把夫人和小姐送走，被陈老爷一顿大骂，还险些动了家法。陈老爷拍着檀木桌子怒道：“我陈青竹誓死捍卫灵州！若是天佑我师，保住灵州ะ，自然妻子也能保全！要是天不佑德，城被破了，我只有战死！我若死了，你们也不用妄想逃到哪里去！就和我一起殉了这城罢！”
这一席话听着慷慨轻松，做起来却真是艰难。明春跪在陈夫人面前，把装有鹤顶红的小瓷瓶高高奉上，颤声说：“娘啊……”陈夫人颤巍巍ณ地接了，翡翠镯子还在叮当叮当响，又摸明春的头大哭着说：“为什么……为什么เ要死……你还这么小！你哥哥都还没娶亲！我把你们几个养这么大容易吗？天杀的……为ฦ什么要我们死……”
明春也只能ม流泪，哽咽许久才说：“娘，快一点吧……我们就去下面和爹爹哥哥相会……”
“你这个不孝的女儿！”陈夫人一巴掌煽在明春脸上，随即又搂住明春大哭，“儿啊！娘不该打你！娘糊涂了！”她的眼泪滴在明春脸上，火星一样灼人。明春一咬牙，拔开瓶塞，对陈夫人说：“娘，孩儿不孝，先走一步了！”
陈夫人劈手夺过那瓶子，一仰头，血红的药末全倾到自己้的嘴里。她失神地看着明春，咬牙说：“你要死了，那ว就是真的不孝！你爹要你死，我不许你死！你听着，你要好好地逃出去……你要好好地……”一语未了，血水喷涌，仰身便气绝了。
“娘……”明春跪倒在母亲的尸体旁้，垂着泪从袖间抽出匕，“孩儿不孝！孩儿这就跟您去！”
匕直直地向胸口扎下，管家扑过来，明春被撞得倒在地上。“你！”明春怒道。管家连连磕头，只哭着说：“小姐！小姐呀……”只听一阵吵吵嚷嚷，一大群人从廊上拥过来。好像是熟人，又好像是陌生人。明春看着，忽然打了个ฐ冷战，也许是吹风了，初ม开的梨花就那ว么无声无息地从枝上飘落，熄灭。
城破了，战争结束了，灵州突然出现一种畸形的繁荣。大家手里分明没有几个钱，但某些行当的买卖却格外地火爆，比如木材砖瓦，比如米面粮油，比如奴隶——城破了，所有人都沦为异国的奴隶，只是有些人要被捆上绳索ิ拉出去卖掉，有些人则不用。
明春从侯门千金一落千丈地成为ฦ被掠卖的女奴。城破时有人冲进她家里，在陈夫人温热的尸骨旁把她捆起来，金银财宝收拾起来，做出了归顺ิ和迎接新主人的娇柔媚态。城破了，烈士战死了，明春以为自己也会在敌人的威逼中骄傲地死去，却不料é敌人的刀剑还未劈下，她先被卑劣的骑墙者羞辱。那些娇羞妩媚的归降者，正是平时聒噪着喊血战到เ底的人。明春和管家丫鬟们一起被捆着牵出了家门，看见了杀人，看见了放火，不是敌人的士兵，而是——曾是——同胞！到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有见风使舵和趁火打劫。
打着异国旗帜的士兵一队队地从街上走过。他们也血迹斑斑，他们也伤痕累累，神情木讷疲惫，但是那足音，垮垮垮，夸夸夸，整齐，骄傲，得意。一个小校骑着马，高举令旗，来回奔驰着大喊：“二皇子有令……”有什么令，明春没听见，只听见马蹄砸在石板上，得得得，远去了，风中还飘来一缕模糊不清的“斩ล……”想必那二皇子下令说什么样的人是该杀的。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人被杀，就这样，“斩”字高高飘扬，诸神渴了，他们要血的祭奠，不论正邪，不分善恶。
二皇子——虞国的二皇子，明春想，原来是他！果然是他！虞国的皇帝昏聩无能是出了名的，二皇子的英明睿智也是出了名的。在虞国，二皇子是被像神明一样供奉拥戴的人物；对其他国家而言，他便是个修罗恶鬼。原因很简单，二皇子自十五岁起就领ๆ兵出征，十年间万里转战，大小战役不下百场，他就没有败过！十年间虞国的版图迅扩大，而在此之前，虞国皇帝ຓ只会割地赔款以求和。真是世事难料，谁都以为会被人吞并的虞国，如今也趾高气扬地吞并起别人来了。
城乱了两ä天立刻就平静下来，被征服是不争的事实，那就逆来顺受地活下去好了。明春被捆着推到一个半高不高的木台上展示并出售，台下是一阵猥亵的轰闹。虽然她故意把脸抹脏了，但正值妙龄、身姿卓绝，却是一眼能看出来的。她恨恨地看着台下，看征服者，看因投机和圆滑而保全了性命和富贵的、曾经的同胞。她看出了贪婪和下流，一瞬间觉得父兄死得冤枉，血战的结果，就是要把她掠卖了吗？若是早早地开城归降，她现在还该是坐在庭院里当一个ฐ名媛淑女，歌舞升平，怡然自得地赏花吧？
人牙子用手抬着明春的下巴，迫她抬起脸来，吆喝说：“这可是正正宗宗的黄花大闺女儿诶！瞧瞧这眉子骨锁得多紧！这小细脖ๆ子！还有这背，瞧瞧，多挺！绝对的黄花闺女……”
城破了，归降的灵州城牧依旧主持着衙门里的日常，竟比往日还战战兢兢，恪尽职守；一些俘虏和家眷少不了要被官卖。就有人乘乱打劫，蹿入平常人家，杀死家主ว，掠尽钱财，把妇女孩童拉出来混沌地卖掉，然后再在暗地里摇唇鼓舌，痛骂敌军的罪恶和归降者的软弱——明春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不知道第一可恨的究竟是谁。
最后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用三十两ä银子买下了明春，他是一个油铺的老板。城破的第一天二皇子就下令不得扰民，一队队的士兵持戈在街上巡逻，只要不继续抵抗，大家还是能平平安安地做生意，并且生意伙伴还多了起来，因为跟随大军而来的还有虞国和其他国家的商人。同时二皇子严禁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所以，虽然被占领ๆ了，市面上却只是微微动荡后就立刻平稳下来，没有大风大浪ฐ。油铺老板立刻๑和虞国的一个商人联合起来。虞国去年和前年的菜籽丰ถ收，油多得几乎卖不起价。那个ฐ商人源源不断地给油铺老板供应上好的菜油，大家几几开地分成。油铺老板在战后暴富起来，低价买了大房子，现在再来买几个可心的妾侍。
大家看着油铺老板的长胡子，开始说些隐晦的下流话，人群里一阵磔磔怪笑。忽然有人说：“老卜，我看你也一大把年纪啦！还是好好保养保养的好！别死在这妞儿肚子上才是！你知道她是谁吗？”
“是谁？是谁？”人群里一片低语。
“这可是陈大将军的幺女！”那人说。
人群里一片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真的么？真的么？早听说陈青竹将军家的小女貌美如花，是个举ะ世无双的妙人儿……那姓卜的油铺老板却琢磨起来，没想到เ明春是有来头的。虽然现在陈家已经灭了，万一以后……
那人又说：“老卜，这可是个ฐ宝贝，我劝你啊，别想自己吞了——你也未必吞得下去……听我说啊，咱们的二皇子可真是个风流人物，又龙性正盛，你不如……”
人群里又轰笑起来了。有人说：“二皇子先和陈大将军一场大战，现在又要和陈家小姐一场大战了……嘿嘿，只不过这一战啊，需在花前月下，鸳鸯被里，真刀真枪……那风光可就不一样喽！”
明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