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现在不。”她说,“我在等一个ฐ人。”

阿里萨的母亲为了安慰他的失恋,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虽然没有这样粗鲁,但说得同样斩ล钉截铁。阿里萨一阵慌乱,直透骨髓,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反驳萨拉·诺丽埃佳的尖酸刻薄的话,直想绕开话题。但萨拉·诺丽埃佳怒气未消เ,不让他打岔。因为ฦ某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直觉,她认定费尔米纳是阻挠她得奖的阴谋的罪魁祸。这一点当然没有理由á成立,因为ฦ她们互不相识,从来没见过面,而且就算费尔米纳了解竞赛的幕后情况,也无权作出授奖的决定。萨拉·诺丽埃佳不容置辩地说:“我们女人的感觉是很灵的。”说完就停止了争论。

她们的衣着跟在时髦的远洋船上旅行似的,丝绸裙ำ子底下衬着裙撑,授皱领上镶着花边儿,帽子的阔活儿上缀着细布花。两个年轻的女人,身上的穿戴每天要从头到脚๐换几次,其他乘客都热得喘不过气来,她们却似独处于春光之中。三个女人撑伞摇羽毛扇的动作都很利ำ落,似乎都怀有当时社ุ交中神秘莫测的目的。

“您走吧,忘了它。”她说,“这事儿压根儿就没生过。”

在瓦利杜帕尔镇长住之ใ后,他们越过百花盛开的草原,跨过景色迷人的苔地,继续在那条山脉的峡谷中旅行。在各人村镇,他们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样的欢迎。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所到之处,都有串通一气的表姐妹,电报局都有及时的信息。经过这段旅行,费尔米纳终于明白了,他们到达瓦列杜帕尔镇的那天下午所出现的热闹景象并非偶然,在那个富足的省份里,每天都跟过节一样。他们对待客人一贯殷勤奋至。客人们天黑到了就有住处,肚子饿了就有饭吃,房子都是敞看门的,总是备有吊床,炉子上的砂锅里备有热腾腾的木薯香蕉肉,以防有人在通知电报到达之前๩就光临。伊尔德布๧兰达在最后一程一直陪伴着表妹,高高兴兴地指点她,从月经来潮开始对她进行讲解。费尔米纳懂ฦ得女人的事了,第一次觉得成了自己的主人。她觉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护了。自由的空气,使她心情恬静、安宁,而且觉得生活无比美好。后来直到垂暮之ใ年,她还在怀念着那次有点邪门的旅行,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半夜时分,客人们起身告辞,三三两两地各奔西东。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借给费尔米纳一件马大普兰细布睡衣,让她在那张铺着洁白的床单和摆着羽绒枕头的床上躺下来。床铺立即使费尔米纳产生7๕一种既喜悦又慌乱的感觉。这一对表姐妹终于单独呆在卧室里了。伊尔德布兰达插上房门,从自己床铺的席子下面抽出一个国家电报局用火漆密封的马尼拉信封。看到表姐那副诡异的表情,费尔米纳立刻觉得有一股白振子花的幽香涌上心头。她用牙齿咬碎了火漆印花,十一封倾诉相思的电报,汇成了一条泪河,她在泪河之中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你什么也๣不懂,”他说,“使我愤慨的不是他过去是什么人和干过什么事,而是他欺骗了我们大家这么多年。”

费尔米纳并没有受他忧郁的情绪所感染。当她帮他把腿伸进裤子和扣上一大排衬衣纽扣时,他是想用自己的情绪感染她的,但是他没有达到目的。费尔米纳不是那么容易动感情的,何况死的是一个与她无຀关的男人。她几乎不知道阿莫乌ไ尔是个使用拐杖的残废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安第列斯群某个ฐ屿的一次中ณ——那儿生过无数次——从行刑é队的枪声中逃出来的,史不知道他为ฦ了生计做了儿童摄影师,而且是全省生意最兴隆的人。她也不知道他曾赢过某人一盘象棋,那个人似乎叫托雷莫利诺斯ั,而实际上叫卡帕຅布兰卡。

她变得象另一个人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当时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迹象,更没有其它疾病的征兆,她还保持着年轻时的体形和美丽的线条。显然,最近两年的遭遇使她象在严å酷的生活中度过了十年。她两ä边弯曲着的短技在脸຀上,使人看了恰到เ好处,但原来的古铜色已代之ใ以银白色。那双美丽的披针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镜后面,已๐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里萨看见她离开座位,在人群中挽着丈夫的手臂离去。他感到เ十分惊诧,她为什么在公共场所蒙着块穷人的头巾和穿着在家中ณ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他更为惊诧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告诉她朝哪里走,即是如此,由于估计错误,她还是险些儿在大门的高台阶上跌倒。

阿里萨对年龄给行动带来的那些困难十分敏感。他还在年轻的时候,在公园里就常常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诗集,观看相互换扶着过街的一对对老人。这是生活课程,对他预ไ测自己衰老的规律很有参考价值。看电影的那天晚上,象乌尔比诺医生这般年纪的男人,仿佛又焕了第二次青春。他们出现第一批白后,象是显得更加威严,更加聪明和更加具有扭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ณ是如此。与此同时,他们的妻子却变得萎顿憔悴,需要抓住他们的手臂行走。然而,几年之ใ后,丈夫的身体便突然一落千丈,身心一齐陷入无可挽回的衰老之中ณ。那时他们的妻子却又焕了第二次青春,象引导求乞的盲人似地拉着他们丈夫的胳膊,为他们引路。为了不伤害他们男子汉的自尊心,有什么事情,就在他们耳边悄悄地提醒,让他们注意,大门的台阶是3๑ji而不是两级,街中ณ央有个洼坑,横在人行道上黑乎ๆ乎的东西是一具乞丐的尸体,等等。她们艰难地帮助他们穿过街道,就象是他们生命最后航程中的唯一航标。阿里萨在这面生活的镜子里多次照过自己้。他对死亡的恐惧莫过于到了需要女人搀扶着的倒霉年龄了。他知道,那一天,只有那一天,他才不得不放弃对费尔米纳的希望。

同费尔米纳的见面驱走了阿里萨的困意。他没有用车送卡西亚妮回家,而是陪她徒步穿过老城。他们的脚步踏在石子路上,出马掌一样的响声。阳台上时而传出断ษ续的话语声,卧室的唱唱私语以及被虚幻的音响神奇化了的爱的抽泣。沉睡着的大街小巷中ณ则散出一种清新的茉莉花香。阿里萨不得不又一次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把自己้压抑在心中的对费尔米纳的爱吐露给卡西业妮。他们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象一对老年情人一样,不慌不忙地相互表示着爱情,她想着卡比利亚的妩媚的英姿ู,而他却想着自己的不幸。有个男ç人在海关广场边的阳台上唱歌,歌声在整个空间回荡:当我穿过茫茫大海ร的时候……。走上桑托斯·德·彼得拉大街的时候,阿里萨本来应该在卡西亚妮家门口跟她告别,可他要她请他到家里去喝一杯白兰地。这是他第二次在类似的情况下提出这样的要求。头一次是在十年前,当时她这样回答:“假如你现在要上我家,你就得永远留下来。”结果,他没有去。要是现在,无论如何他是会去的,不管他事后是否会食言。此时,卡西亚妮很痛快地邀请了他。

就这样,一个ฐ偶然的机会使他找到了一个尚未诞生就已经完结的爱情的庇护所。卡西亚妮的父母已经故去,她唯一的兄弟在库拉索ิ了财,也在那里成家立业。她孤身一人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多年前,当阿里萨还在热恋着她,希望她成为自己的情人的时候,在得到她双亲同意后,经常在星期天去看她,有时在那ว里直到深夜。他对修缮这所房子作出了很大贡献,以致最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看电å影的这天晚上,他感到客厅里象是清除了对他的一切记忆。家具全部变换了位置,墙上挂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画。他想,这么大的变动,其意图无非是想把他从记忆中永远抹掉,想说明他从来没有在那儿存在过。客厅里的猫也没有把他认出来。他由于被遗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脱口而出:“您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她一面背着身斟酒,一面说,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为公猫是不认人的。

两ä人紧紧地靠着倚在沙上,谈起他们自己,谈起某个下午生了一件事——骡拉有轨车,当时他们还互不相识。他们一直是在相邻的办公室里工作的,但直到那ว时为止,除了日常工作之ใ外,他们没有谈过别的事情。

在交谈时。阿里萨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开始轻轻地抚摩起来,有如清场老手。她顺ิ从了他,可连一下出于礼貌的颤๶动都没有。只是当他试图走得更远时,她才不得不拉起他试图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规矩点,”她说,“我早就现你并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还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一个机灵、健壮、陌生的男ç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将她推倒,三抓两扯地剥ຓ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暂而疯狂的爱。她仰面躺在石头上,浑身都是伤痕,可是她真希望那个ฐ男子永远留下来,直到เ有一天在她的怀里为爱情死去为止。她没有看到他的脸຀,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可是她确信,根据他的体型和身高,她完全能ม够在千千万万的人中ณ间将他认出来。从那时起,她对一切愿意听她讲的人说:“假如您凑巧遇上一个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里十一点半在防波堤上qiangjian了一个ฐ可怜的过路女人的话,就请您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这话简直成了她的口头弹。她把事情告诉了那ว么多的人,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最后她绝望了。阿里萨本人也听她絮叨过多次,就象听到一艘夜间启航的轮船告别声一般。钟敲凌晨两点,他们每人都喝了三杯白兰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的男子。对此,我并不感到难过。

“好哇,母狮!”他临走时对她说,“我们总算克制住了,算我这只老虎跟你无缘。”

那ว天晚上还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这之ใ前,关于费尔米纳患肺结核病的可怕传言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认为,费尔米纳已๐经无药可救,肯定会走在丈夫的前头。可是,当他看见她从电影场出口处磕磕绊绊地走出时,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一步,突然领悟到,先走的可能ม是他,而不是她。这是个预ไ兆,是最可怕的预兆,因为这种预兆是以事实为依据的。后面给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岁月,幸运的、希望的岁月。可是,在地平线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满想象中的病灾的茫茫大海,失眠后清早一滴一滴地排尿和每日黄昏时的死亡。他想,过去曾经与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开始图谋与他作对了。曾几何时,他因怕遇不测,战战兢地去赴一次冒险的幽会,可是,他没有想到,那儿门没有上挂,铰练刚刚上过油,显然,这是给他方便,使他悄没声地进去。但是,在最后一刻他又后悔了,担心给一个素味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无可弥补的损害,因而,他思念那个ฐ他从上个世纪等起,一直不一声失望的叹息地等到本世纪的那ว个ฐ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可是,说不定那个女人在来不及伸出胳膊扶着他穿过一个个圆形的坟包和长满在风中摇曳的虞美人花的草地,并帮他平安地到达另一个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经溘然长逝了。

事实上,按照当时的观点,阿里萨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满五十六周岁。他认为,这五十六年是他的黄金时代,因为那是个充满爱情诗篇的时代。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象他那样滑稽可笑,到เ了他那样的年龄又变得象个年轻人,不管事实如此,还是他自认为那样。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难为ฦ情地承认,他们还在为ฦ上一个世纪的一件难堪事而偷偷哭泣。对年轻人来说,那是一个不好的时代。不同年龄的人都有不同的穿着方式,可是老年人的穿着方式从少年时即开始,一直持续到进坟墓为止。这与其说是年龄的标志,倒不如说是社会尊严的象征。青年人的衣着如果跟他们的祖父母一样,并且早ຉ早戴上眼镜,那就更会受人尊敬。三十岁用手杖,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对女人来说,只有两个年龄:一是结婚的年龄——不过二十二岁;二是作老处女永远独身的年龄。另外的女人,结婚的,作母亲的,编剧的,当祖母的,是另一类型的女人,她们不按已逝的年月来计算自己的年龄,而是按离死还有多久来计算自己的年龄。

相反,阿里萨尽管明明知道自己从小就象个老头儿——这的确是个奇特现象——但他对种种衰老的迹象却采取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开始,那ว是出于一种需要。特兰西托将她丈夫扔到垃圾堆里去的长礼服拆洗后重新缝制ๆ好,让他穿着到学校去,一坐下就拖到了地上。头上给他戴的是父亲的官员礼帽,尽管在里边塞了一圈棉花,仍旧一直扣到了耳根。另外,他从五岁起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和母亲一样头是银白色的,又直又粗,和猪鬃差ๆ不多,他的面目没有一点个ฐ人特征。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连年内战,政府多次生内订和进行更迭,学校的要求逐渐地不象从前๩那般严格了。公立学校甚至已๐完全不讲究学生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们走进课堂时身上还散着街垒战的火药味,穿着不知在哪次战斗中机智勇敢得到的叛乱军官的制服,戴着他们的徽章,腰带上挂着明显与身分相符的武器。在游戏时,他们动不动就拔枪打架。要是老师在考卷上不给好分,他们就以枪威胁。拉萨耶学校的一个三年级学生、预备役军官上校,一枪就打死了宗教社团教长胡安·埃尔米塔修士,因为ฦ修立在教义问答课上说上帝ຓ是保守党正式党员。

同时,遭遇不幸的大户人家子女的穿着跟古时亲王一样,而一些十分贫穷的孩子则打着赤脚。在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们之中,阿里萨无疑ທ算是最突出的人之一,可他并未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最使他难过的是,他在街上听到有人对他喊:“穷鬼,丑八怪,你什么เ都甭想得到เ。”不管怎么说,为ฦ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从那ว时起,对他的余生也好,对他神秘莫测和郁๗郁寡欢的性格脾气也๣好,都是适宜的。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第一次给了他重要职位时,他让别人按自己的身材给自己做了几件与父亲当年的衣服一个式样的服装。他象怀念一位老人一样,深切地怀念父亲,其实,他父亲象基督一样,在风华正茂的三十三岁时就死去了。就这样,由于穿着,阿里萨一直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得多。因此,那ว位对一切都毫无຀顾忌、象匆匆过客一般作了他的情人的布๧里希达·苏列塔,从结识他的第一天起就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她更喜欢他把衣服脱光,因为ฦ光着身子他就象年轻了三十岁。然而,他永远也不知道怎样弥补这一点。先,他个人的喜好不允许他穿别ี的款式的衣服。其次,当时二十岁的人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轻些,除非再次从衣柜里取出他们的短裤ไ和见习水手的帽子来。第三,他也不可能摆脱当时人们对老年人所持的观念。这样,当他看见费尔米纳在电å影院趔趔趄趄地走向出口处时,几乎自然地想到เ了可恶的死神将无可挽回他在那ว场激烈的爱情战争中战胜他。这个念头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脑海ร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直到那时,他一直跟他的秃顶ะ作顽强的斗争,这场斗争是伟大的,但完全是徒劳的。他从看见缠在梳子上的头几根头起,他就意识到自己注定要终身吃苦。这种苦头是生就一头浓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他顽ื强地抵抗了几年。凡是防止秃顶的方แ法他都用过,不管是用药物,还是求神弄鬼。为了保住头,他甘愿作出任何牺牲。他把农历书上的条文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听人家说过,头的生长与庄稼的收成周期有直接关系。他的头都秃光时,他就不再去找他的老理师了,而是换了一个刚从外地来的人。此人只在满月时理。可是,新า理师刚刚表现出一些高明手艺,就被从安第列斯ั群前来追捕的几个ฐ警察戴上镣铐ຖ抓走了,人们现他是个qiangjiaທn幼女犯。

那个时期,阿里萨把在加勒比地区报纸上看到的全部有关治疗秃顶ะ的广告都剪了下来。其中一个ฐ广告上登了同一个人的两张照片,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作了明显的比较。第一张,头秃得一根不剩,跟香瓜似的。第二张是浓密的头赛过狮子。第一张是在使用良药之前,第二张是在使用良药之后。六年中,他一共试用了一百多种药,这还没有把在药瓶商标上看到เ的辅助方法计算在内。然而,他唯一的收获是,其中一种药使他患了头部湿疹,又痒又臭,马蒂尼卡的假圣人们将其称为北方蜡螟,因为它在黑暗中出一种磷光。最后,他使用了在公共市场上叫卖的所有印第安的草药和在“代笔先生门洞”出售的全部ຖ神奇的特效药以及东方แ汤剂,但是当他现上当受骗时,他已经变得象个东方和尚了。一九*年,“千日内战”把国家置于血泊中时,城里来了一个按尺寸大小用头做假的意大利人。假价格昂贵,但意大利人的保险期只有三个月。即使如此,绝大多数有钱的秃顶者还是愿意前๩去一试。阿里萨是第一批愿意试验的人之一。他试戴了一个假套,上面的假跟他原来的头十分相似,以致他担心心情的变化会使它竖起来。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把死人的头安在活人头上。他只是希望他的头很快秃光,以便使他没有时间尝到头变白的痛苦。

有一天,内河航运公司的码头上一个ฐ喝得醉醺醺的忘乎所以的小伙子,看到他从办公室出来,热烈地拥抱了他,在码头工人的一片起哄声中,他摘掉了阿里萨的帽子,对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来了一个ฐ响吻。

“秃得妙极了!”他喊道。

这天晚上,他请别人把他长在两鬓和后脑勺上的茸毛也都全都割掉。这样,他在四十八岁时便彻底接受了绝对秃头的命运。他甚至在每天早ຉ上洗澡以前,把下巴和头上长出毛茬的地方都涂满肥皂,将它们用剃๙刀刮了又刮,直到เ刮得跟小孩屁股一样光滑。那时,他即使在办公室里也๣戴着帽子,因为秃头给他以裸ti的感觉,这在他看来是有失体面的。当他对秃头完全不再理会之后,他倒也把秃头看成是男性美德之一了。他早就听人们这么说过,可他总是把这当着秃头者们的纯粹幻想而加以蔑视。后来,他又适应了新的习惯,将右侧仅有的几根长拢在头顶上,许久以来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戴着帽子,而且总是戴着让人看了难受的老头帽。即使在当地称为窄边帽的鞭靶帽时兴起来之ใ后他也仍然如此。

相反,阿里萨失去牙齿却不是由于自然灾害,而是由于某个ฐ江湖牙科医生决定根治一次普通炎症的鲁莽行动。由于害怕脚踏牙钻,阿里萨尽管经常牙痛,也一直没有去着牙科大夫。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找大夫。他母亲听到他在隔壁房间痛得整夜呻吟,非常担心,她觉得那声音跟从前๩那些已经在她记忆中消失了的哼哼声完全相同。但是,当她让他张开嘴看看什么เ地方แ疼时,她现他的牙床已๐经炎,并且化了脓。

叔父莱昂十二让他去找弗朗希斯ั·阿多奈医生,他是个打着绑腿和穿着马裤ไ的高个黑种人,他带着一个工头用的内装ณ一整套牙科器械的褡裢,活动在内河轮船上。他是个ฐ牙科大夫,但更象沿岸村镇的可怕的旅๓行代办人,他只向阿里萨口腔内瞧了一眼,就判定阿里萨连剩下的几颗好牙齿都要全部ຖ拔光,以免今后引起新า的麻烦。跟秃顶相反,这种野蛮的治疗方法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忧虑,他只是担心没有麻醉拔牙会大量出血,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装ณ假牙的建议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为ฦ,第一,在回忆少年时代的事情时,他记起了一个集市๦上的魔术师,此人将两颔取下放到桌子上,让它们自己说话。第二,这可以使从小就折磨着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ว种痛苦的滋味跟爱情的痛苦没什么两样。他没有把拔掉牙齿看成同秃顶一样是对老年人形象的伤害。他相信,呼出的硫化胶ด的气味虽然又酸又辣,刺๐激鼻子,但露出矫形后的牙齿微微一笑,倒也给他的外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顺ิ从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红的牙钳给他带来的灾难,而且以吃苦耐劳的坚强意志经受了拔牙恢复期的考验。

叔父莱昂十二亲自过问了手术细节,就象是要给他自己做手术似的。他对假牙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是他在沿马格达莱纳河的一次航行中培养起来的,同时也来自于他对歌剧的酷爱。

一个皓月当空之夜,船抵达加马拉港,他跟一个ฐ德国土地测量员打赌说,他在船长的指挥台栏杆那儿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ม把原始森林中的动物唤醒。他差点儿赌赢。船沿着河流航行,在苍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觉到沼泽地里隆驾拍击翅膀声,鳄鱼甩动尾巴声,炸鱼跳到เ陆地上的怪声,但是当他唱到เ最高的音符时,他担心歌声的高亢会使他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于是最后呼了一口气。结果,假牙从嘴里飞了出来,沉没于水中ณ。

为了给他装一副应急的假牙,轮船不得不在特涅里费港滞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无缺。可是返航时,叔父莱昂十二试图给船长解释前一副假牙是怎么丢â失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闷热的空气,扯起嗓子高歌一曲,并把高音尽力拖长,想把连眼都不眨一下的、晒着太阳在那ว儿看着轮船通过的鳄鱼๠吓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随之沉入流水之ใ中。

从此,他在家中各个ฐ地方,写字台抽屉里,公司的三条船上,都放着他的假牙。另外,他在外面吃饭时,在衣兜里放一个ฐ盛咳嗽药片的小瓶,里面也放了一副假牙。这也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时他吃烤肉把牙闹坏了。

担心侄子也会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莱昂十二请阿多奈医生一次给他做两ä副假牙:一副是价格便宜的,平时在办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节假日备用的,点上一点儿真金,一笑金灿灿的,好不神气。在人们手持鲜花走向街头的一个星期天,在节日钟声的喧嚣中,阿里萨终于笑容可掬地以新า的姿态出现在人群中间,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了。

这事生在母亲去世之后,阿里萨孤身一人住在家中,这样的环境为他沾花惹草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么多窗户,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帘后面有许多眼睛在盯着他c临窗的那条街道却并不引人瞩目,行人寥寥无຀几。阿里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ฦ一了使费尔米纳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里萨在他精力最旺盛的岁月,为了不玷污自家的声誉,宁愿失去许多良机,也拒绝同别的女人交往。

幸运的是,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每爬上一级,就意味着得到เ某些新的特权,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权。对他来说,最有用的特权之一是,在门房的配合下,晚上、星期日或者是节假日,他可以充分利ำ用办公室。当时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长的宝座。有一次,他正与一个ฐ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在谈情说爱,这时,门突然开了,叔父莱昂十二伸进头来,象是走错了办公室。他透过眼镜看着惊慌失措的侄儿。“tamade,”叔叔不紧不慢地说,“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货!”在重新า关门前,他目光茫然地说:

“那么,您,小姐,请继续吧。不用难过,我以我的名义向您誓,我没有看见您的脸。”

后来,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可是办公室里的情况生了变化,使得阿里萨再也无法工ื作下去。星期一,电工们蜂拥而至,他们要在天花板上装一个叶形吊扇。锁匠们没有预先通知他就赶来了,他们象打仗似地乒乒乓乓๑干了一阵,在门上安了一个锁,可以在里边把门锁上。木匠们量了尺寸,但不说要干什么。装饰工拿走了印花窗帘ຈ式样,以便检查一下是否与墙的颜色相配。接下去一个ฐ星期,他们又从窗户里塞进一个狄俄尼索斯印花布的大双人沙,因为从门里进不去。工人们突然袭击前来干活,看来那ว些不恭不敬的行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谁要是提出抗议,他们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是公司董事会的命令。”阿里萨不大明白,这些突然袭击,是出于叔父的好意,还在在干涉แ他越轨的恋爱,抑或是为了让他反省自己的恶行而采取的一种独特方式?他没有理解叔父的真正含意。

实际上叔父莱昂十二是鼓励他做个正派人,因为他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他侄儿的习惯与众不同,有点古怪。这使他很痛心,因为这是他想把侄儿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的一个ฐ障碍。

与哥哥不同,莱昂十二曾过了持续六十年的稳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总是守在家里,并以此为荣。他膝下有四儿一女。可他的一生中ณ却出现罕见的波折。这种波折在他同时代的里是司空见惯的,在现实生活中却令人难以置信。四个儿子随着职位的提升,一个接一个地故去。女儿对内河航运事业毫无兴趣,她宁愿眼睁睁地从五十公尺高的窗户上望着林德森一艘艘轮船毁掉。莱昂十二叔父倒霉到了这等地步,因为有人相信这种传说,认为,阿里萨其貌不扬,心意不善,又有那么เ多巧ู合的事凑在一起,他肯定予了许多不可告人的勾当。

当叔父遵照医嘱๥违心地引退之后,阿里萨开始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星期日຅同某些姑娘的约会。他乘๖着在城是刚ธ刚出现的公共汽车——这种汽车起动时曲柄的后坐力很大,居然把第一个司机的胳臂整个打掉了——到庄园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老头子躺在用丝线绣着自己名字的吊床上,远离一切,背后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个古老的奴隶庄园,下午站到平台上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阿里萨跟他叔父的谈话内容向来都是有关内河航运的事宜。在那漫长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时,死神总是象一个看不见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莱昂十二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内河航运公司落到与欧洲财团有联系的国内企业主手中。

“这从来就是一种互相保密、互相争夺的生意。”他说。

“如果航运公司被吃喝玩乐的公子少爷们掌握,他们转手就会把它送给德国人的。”

他的担心是与他经常挂在嘴๨上的政治信条相一致的,虽然他说得并不对路。

“我就要满一百岁了,我看到เ了一切变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体位置的变化。但是,唯独没有看到这个ฐ国家有什么变化。”他说,“在这个国家里,一次一次地制定新า宪法,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个月生一次新战争,可我们仍然处在殖民时期。”

他的几个兄弟都是共济会会员,他们将一切祸ຖ福都归罪于联邦制的失败。对于这种见解,莱昂向来嗤之ใ以鼻,说:

“‘千日຅之战’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战争中就失败了。”

阿里萨从不过问政治,叔父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谈,在他听起来跟听大海的浪涛声一样,压根儿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运事业的政策上他却毫不含糊。跟叔叔的看法相反,他认为濒于破产边缘的内河航运事业的落后,只有用主动放弃蒸汽轮船的垄断特权的办法才能解决。这种垄断特权,是国会授予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

叔父不以为然地说:“这种胡说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莱昂娜老太婆从无政府主义者里搬到你脑瓜里来的。”

叔父莱昂十二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其实,阿里萨的观点是德国海军准将胡安·布·埃尔伯尔斯ั的经验之谈。此人用他无止境的个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类拔萃的智慧。可叔父认为埃尔伯尔斯的失败并非由于他的特权,而是由于他同时作出了过多的许诺,签定了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协议,几乎ๆ家是把全国各地的责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流通航、港口设施、地面联运道和运输工具等,他都包了下来。

“另外,”他说,“西蒙·玻利ำ瓦尔总统的激烈反对也๣是举ะ足轻重的。”

大部分股东认为ฦ,那种争执是夫妻官可——各有各的道理。他们认为,老头的固执是顺理成章的,这并非因为象人们平常随意说的那样,是由于老头上了年纪,不再象往昔那样深谋远虑,而是因为放弃垄断ษ对他来说,就象把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中ณ取得的胜利ำ品统统扔进垃圾堆一样。那次战役是他和他的兄弟们在英雄时代跟全世界的强大对手进行的。因此,当他紧紧地把权利抓在手中时,股东们谁都不敢试图攫取。在他合法地引退之前,谁也不敢对他说个‘不”字。可是,没想到阿里萨经过多次思索之后,一天下午在庄园里终于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叔父莱昂十二却突然同意放弃百年的特权,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求给他留个面子,不要在他死前做这件事。

在事业方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行动。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连向他求教都不行。他威แ风不减当年,头依然油光移亮,思维依然敏捷无比,但对那些可能对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计避而不见。他坐在平台上的一把维也纳摇椅上,慢条斯理地摇晃着,每天遥望着山顶长年不化的积雪打着日子。摇椅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女仆时刻为他备好煮热的黑咖啡和一杯盛着两副假牙的碳酸氢盐水。他平时不用假牙,只是在接待客人时才戴上。他很少会见朋友,即使有人来访,他也只谈内河航行开始以前๩很久的往事。然而,他还有一个ฐ新的话题,就是希望阿里萨成亲。他几次向他表示ิ了这个愿望,而且用的是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