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ใ南一在地之北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2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เ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ใ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เ九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ณ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ທ心他或者是目连3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ฒ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4！”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ๆ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ຆ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เ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ກ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เ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๐，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เ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中ณ秋之ใ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ฐ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ฐ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๗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ฐ钱呢！”孔乙๗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๗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เ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๗己。他便给他们吃茴香豆，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๐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ๆ哉？不多也。”6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对啦。没有钱怎么买米，没有米怎么煮……”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ງ，于是就发明了一个ฐ“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三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空中ณ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似的摇曳。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颇清静了，四近也寂静。但这寂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เ急促的低声说：
“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ว声音却又提高的复述道：
“右弯！”
他记得了。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雕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间，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纳凉的院子。那ว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的故事听。伊说是曾经听得伊的祖母说，陈氏的祖宗是巨เ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至于处所，那是藏在一个谜语的中间：
“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ç。”
对于这谜语，陈士成便在平时，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测的，可惜大抵刚ธ以为可以通，却又立刻觉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确有把握，知道这是在租给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总没有前去发掘的勇气；过了几时，可又觉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几个掘过的旧痕迹，那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他或者偶一迟疑ທ，便给他正经的证明，又加上阴森的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转过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
“也终于在这里！”
他说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ว房里去，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回更广大，比硫黄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书桌下。
陈士成狮子似的奔到เ门后边，伸手去摸锄头，撞着一条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张惶的点了灯，看锄头无非倚着。他移开桌子，用锄头一气掘起四块大方แ砖，蹲身一看，照例是黄澄澄的细沙，揎了袖爬开细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来。他极小心的，幽静的，一锄一锄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静了，尖铁ກ触土的声音，总是钝ๅ重的不肯瞒人的发响。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见有瓮口，陈士成正心焦，一声脆响，颇震得手腕痛，锄尖碰到เ什么坚硬的东西了；他急忙抛下锄头，摸索着看时，一块大方แ砖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会神的挖起那方砖来，下面也满是先前一样的黑土，爬松了许多土，下面似乎还无穷。但忽而又触着坚硬的小东西了，圆的，大约是一个锈铜钱；此外也还有几片破碎的磁片。
陈士成心里仿佛觉得空虚了，浑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这其间，心在空中一抖动，又触着一种古怪的小东西了，这似乎约略有些马掌形的，但触手很松脆。他又聚精会神的挖起那ว东西来，谨慎的撮着，就灯光下仔细看时，那东西斑斑剥剥的像是烂骨头，上面还带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๐经误到这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动弹起来，而且笑吟吟的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口道：
“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下巴骨轻飘飘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灯火如此辉煌，下巴骨如此嘲笑，异乎寻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边看。他躲在远处的檐下的阴影里，觉得较为安全了；但在这平安中，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窃的低声说：
“这里没有……到เ山里去……”
陈士成似乎记得白天在街上也曾听得有人说这种话，他不待再听完，已๐经恍然大悟了。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๐向西高峰这方แ面隐去，远想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4๒一般黑魆魆的挺立着，周围便放出浩大闪烁的白光来。
而且这白光又远远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เ山里去！”
他决定的想，惨然的奔出去了。几回的开门之ใ后，门里面便再不闻一些声息。灯火结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声之ใ后，便渐渐的缩小以至于无有，那ว是残油已经烧尽了。
“开城门来……”
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战战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ณ，有人在离西门十五里的万流湖里看见一个浮尸，当即传扬开去，终于传到เ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乡下人捞将上来。那是一个男尸，五十多岁，“身中ณ面白无须”，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但邻居懒โ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经县委员相验之ใ后，便由地保埋了。至于死因，那ว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剥取死尸的衣服本来是常有的事，够不上疑心到เ谋害去：而且仵作也证明是生前的落水，因为他确凿曾在水底里挣命，所以十个ฐ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海《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十三号。
2圆图：科举时代县考初试公布的名榜ึ，也叫图榜。一般不计名次。为了便于计算，将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姓名写成一个圆图；开始一名以较大的字提高写，其次沿时针方แ向自右至左写去。
3制ๆ艺和试帖：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的诗文。
4朝笏：古代臣子朝见皇帝ຓ时所执狭长而稍弯的手板，按品级不同，分别用玉、象牙或竹制成，将要奏的事书记其上，以免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