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老头子。”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2๐，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ว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是的。”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来主张自食其力的，常说女人可以畜ไ牧，男人就应该种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子里种白菜；也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劝伊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仲密家果然有了许多小鸡，满院飞跑，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大约也许就是这劝告的结果了。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เ夏天，大雨之ใ后，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ฦ北京到处都有沟。”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ใ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你怎么เ啦？”
有一天，太阳很温暖，也没有风，树叶都不动，我忽听得许多人在那ว里笑，寻声看时，却见许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后窗看：原来有一个小兔，在院子里跳跃了。这比他的父母买来的时候还小得远，但也已经能ม用后脚๐一弹地，迸跳起来了。孩子们争着告诉我说，还看见一个小兔到洞口来探一探头，但是即刻便缩回去了，那该是他的弟弟罢。
那小的也捡些草叶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许他，往往夹口的抢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们笑得响，那小的终于吃惊了，便跳着钻进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门口，用前脚推着他的孩子的脊梁，推进之后，又爬开泥土来封了洞。
从此小院子里更热闹，窗口也时时有人窥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见了那ว小的和大的。这时是连日的阴天，三太太又虑到เ遭了那ว大黑猫的毒手的事去。我说不然，那是天气冷，当然都躲着，太阳一出，一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他们却都不见。于是大家就忘却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ว里喂他们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进窗后的小院子去，忽然在墙角上发见了一个别的洞，再看旧洞口，却依稀的还见有许多爪痕。这爪痕倘说是大兔的，爪该不会有这样大，伊又疑心到那ว常在墙上的大黑猫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ม不定下发掘的决心了。伊终于出来取了锄子，一路掘下去，虽然疑心，却也希望着意外的见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เ底，却只见一堆烂草夹些兔毛，怕还是临蓐à时候所铺的罢，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没有什么雪白的小兔的踪迹，以及他那ว只一探头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气愤和失望和凄凉，使伊不能不再掘那ว墙角上的新洞了。一动手，那大的两ä匹便先窜出洞外面。伊以为ฦ他们搬了家了，很高兴，然而仍然掘，待见底，那里面也铺着草叶和兔毛，而上面却睡着七个很小的兔，遍身肉红色，细看时，眼睛全都没有开。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预料é果不错。伊为预防危险起见，便将七个小的都装ณ在木箱中，搬进自己้的房里，又将大的也捺进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从此不但深恨黑猫，而且颇็不以大兔为然了。据说当初ม那两个ฐ被害之ใ先，死掉的该还有，因为他们生一回，决不至于只两个ฐ，但为ฦ了哺乳不匀，不能ม争食的就先死了。这大概也不错的，现在七个之中ณ，就有两个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闲空，便捉住母兔，将小兔一个一个轮流的摆在肚子上来喝奶，不准有多少。
母亲对我说，那样麻烦的养兔法，伊历来连听也未曾听到过，恐怕是可以收入《无双谱》3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
但自此之ใ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ว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4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ฐ生命断ษ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了，毁得太滥了。
嗥的一声，又是两条猫在窗外打起架来。
“迅儿！你又在那里打猫了？”
“不，他们自己้咬。他那里会给我打呢。”
我的母亲是素来很不以我的虐待猫为ฦ然的，现在大约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手，便起来探问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的时候。但我之ใ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配合，是因为他们嚷，嚷到使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
况且黑猫害了小兔，我更是“师出有名”的了。我觉得母亲实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说出模棱的近乎不以为然的答话来。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的一瓶青酸钾5。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报副刊》。
2庙会：又称“庙市”，旧ງ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3《无双谱》：清代金古良编绘，内收从汉到เ宋四十个行为独特人物的画像，并各附一诗。这里借用来形容独一无二。
4长班：旧ງ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以称一般的“听差”。
5๓青酸钾：即氰酸钾，一种剧ຕ毒的化学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