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我二叔又来了，坐在昏暗的灯光里，和我爹叙说着别情，讲述着家乡生的事情，说的几乎都是家乡的亲人接连死去的事情。二叔的眼睛里流出混浊的泪水，道出了一连串让我难过的消息，说我的蒙古干爹在冬天刚来的时候殁掉了，并且死得格外不值得；我的姑父贺德财死掉了，就在前不久我二叔的儿子也殁掉了，死得更加出乎意料。
娘在我的屁股上皮噼啪啪地抽了几巴๒掌，把我打醒了，把我的莲花姑娘也打跑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屋子，我听见娘的呼吸声。
那ว是我这辈子听到เ的第一个*，也让我知道了在艰难的生活面前女人可以依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来糊口。我和妹妹在那ว个老*放荡的笑声里摆摊挣钱，为家里尽到我们的一份力；那个老*โ的笑声最终招来了她的很多同乡，那一年省城的街头忽然多了很多操着一口甘肃话的妇女，最小的看上去才只有十七八岁。这些女人的出现让街头活跃了起来，多年来蛰伏在家里的那些退休老头子们怀里揣着大团结，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街头，暧昧的眼光游走在那ว些女人身上，寻找着自己中意的目标。*们都财了，幸福地在街头欢然大笑，在笑声里财源滚滚。有时候警车会呼啸着开过来将那些甘肃妇女尽数捉走，但她们第二天无一例外地重新出现在大街上，继续欢笑着从老头儿手里赚取大团结。娘在平常日子里摆摊的时候认识了几个街头暗娼，有时候也聊几句，娘说那些都是甘肃甘谷的农民，天旱ທ地薄，活不下去就都到了这里来挣钱，赚来的钱一半儿交给警察充了罚款，一半儿都寄回家里去了，娘说那些女子一天到晚累得半死却也舍不得买一个馍馍吃，我表示怀疑ທ：“他们在街头说说笑笑，有什么เ好累的？”娘幽幽地说：“你还小，你不懂ฦ。”
有时候我觉得日子很苦，但辛酸中有一种温情，有一种感动，给了我强大的动力。我知道一家人都在努力地应对生活，都在努力地改变日子，就连我的妹妹张士莲也无怨无悔地在假日里帮我娘摆起了摊子，唯一的要求就是每一个她外出劳动的日子里我娘都要支付给她两毛钱的劳动报酬。这是一个建设性的建议，被我娘接受了，并且很快推广到เ我身上，我每次挣钱回家之后我娘也都会给我一两毛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我最小的妹妹张士萍身上，我去北京上大学之后，我的小妹妹假日里在街头摆摊，也能得到自己的劳动报酬。只不过我们每个孩子支配自己的劳动收入的方式不完全相同，我总是用一两毛钱买一点东西全家人吃，或者攒起来买一点自己需要的本子和纸笔，张士莲买东西自己吃，两个小妹妹把钱悄无声息地花掉，然后找我娘要东西吃。所以长大以后，我很顾ุ家，张士莲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两个小妹妹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依靠家里解决。
“我想帮帮家里。爹看病花光了家里的钱，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一定连饭都吃不上了。”
“拿出来。”娘指着我的口袋说，“全都拿出来。”
“哭啥？把眼泪收起来吧。你娘哭得还少了哇？”爹对我说。然后他缓缓地动着身子，想坐起来。我赶紧凑过去慢慢地把手放在爹的背后，想把爹扶起来，一个护士看见了就隔着玻璃窗尖锐地喊：“要死了哇？腰断ษ了还敢乱动！”
躺在床上的爹听见了就笑了。他的面色苍白，白得吓人。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脸上的胡子长得很浓密，就像一片还没有开垦的荒地。
娘依然像没听见一样，静静地给女儿梳头。我气呼呼地用被子蒙上头，在被窝里哭了。我不想每天这么เ早就出门，不想在天寒地冻的街头瑟瑟索索地等车，不想和妹妹在人群里躲躲闪闪地逃票，也不想被售票员捉住后揪着耳朵辱骂。我都记不清这一年多时间里已๐经被售票员捉住多少次了。从家里到学校就一路车，那几个售票员全都已经认识了我这个天天逃票的小子，只要我一上车他们就会走过来故意羞辱我一番，然后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满意地离去。我讨厌他们高高在上的姿ู态和语气，讨厌那些坐车的人恣肆地嘲笑我，讨厌天天逃票，讨厌城里的一切一切。我的生活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应该生活在无忧无虑幸福飘飘的世界ศ里，省城根本就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跟它格格不入。
张士莲看看我，不敢吱声儿了。我娘没被她叫醒，却被我的喊声吵醒了。“过来，娘给你梳头。”娘说。张士莲就靠过去，我娘坐在被窝里很仔细地给女儿梳头。我看看张士莲，又看看我娘，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就大声地说：“你自己去学校，我今天不去了。”
我的时间有限，我必须ี按照ั我娘的吩咐在过年之前就回去，所以跟奶奶叙说了一会儿之后就让娃娃们带着我去看望两个ฐ已经嫁人的姑姑，我也想去看看我们离开的时候送给三姑姑的那ว只大藏獒。到了三姑姑家里，我就现我家的那ว只威武雄壮的大藏獒不见了，门都蹲着一只蜷着尾巴的老狗，撕心裂ฐ肺地朝我叫喊着，像是要挣断铁链子冲上来把我撕碎。我向三姑姑问起藏獒，三姑吞吞吐吐没有回答，只说藏獒已๐经不在了，我也就没有再问起，我想他们一定是送给了别ี人。在我的家乡那个时候有很多藏獒，送来送去是常见的事情。三姑和她的那个ฐ英俊的男人贺德财要留แ下我吃饭，我便没有走，但奶奶竟然一踮一踮地来了，叫我跟她回去吃饭。
“滚一边去！”我奶奶一声喝，那ว些娃娃们居然一个也没有动弹，看得出来在他们面前我的奶奶已经少了威แ严。奶奶坐在炕沿上劝我喝茶吃馍馍，见那些娃娃不动窝，就从脚下脱下鞋子，在炕沿上一敲，扬起一团尘土，飘进我的茶缸里。
事实上除了我俩自己้，学校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俩之ใ间还存在着一种长幼关系。
娘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不是下乡，杨财、马正梁和我这些人都一定能ม念完书，也能有工作哩！现如今回到城里，马正梁常年病着哩，两个ฐ儿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倒卖些国库券粮票，也不是个正路子，早晚得出点事情；杨财的婆娘懒得很，他要养活一家子，哪里还能靠卖力气哩？从都兰往省城倒卖羊皮和子弹哩！钱是挣下了不少，但也苦得很哩！”
有了馍馍填肚子，我的妹妹们的身体滋滋地生长着，张士莲的个头都快撵上我了，这让我觉得担心，因为如果妹妹比我高出一头那一定会让我很丢脸，等她也上学了，说不定大家都会以为她是我的姐姐。所以我在私下里劝张士莲少吃一点东西，但是她似乎没怎么เ在意我的话，或者是明白了我的动机，就故意拼命地吃那些我带回去的花卷儿，大约是想在身高上过我，散一散这些年来郁结在她心头的闷气。于是我常常和张士莲生争吵，有时候我看她的样子，觉她晃动着胳ฑ膊蠢蠢欲动，似乎ๆ是想依靠自身的身体优势来和我一决高下。我看穿了张士莲的心思，但是我从来都只是斗嘴，却从不动手。一来因为我不仅是哥哥而且是男人，跟女娃娃动手显得不合身份，二来我也怕万一打不过膀大腰圆的张士莲，那我在这个ฐ家里抬不起头来了。张士莲有贼心，但是显然没有贼胆儿，所以常常用目光将我撕碎，却从来没有和我动过手脚。很长时间我的心里都有一个疑问，不知道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到底是我厉害些还是她厉害些。这样的想法最终影响了我的性格，让我在后来的人生中不管做什么เ事情都喜欢也习惯先好好考虑各种可行性，在有了绝对的把握之后才去实施，这让我少走了不少弯路，说起来还要谢谢我的那个一直对我耿耿于怀的妹妹。
我没有丢掉那个花卷儿，把它收进了自己的书包。王永玲看见了，噗哧一声就笑了。我愤怒地瞪着她看了一眼，她大约是被吓住了，就不敢笑了。但是第二天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到了吃加餐的时候，很多个ฐ学生都把自己的花卷儿拿到我跟前，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悄悄地走开了。我什么话都不说，悄悄地把花卷儿装ณ进书包里，中午的时候背到我娘的小摊儿上，我娘吃几个，剩下的都被我娘装进布袋子里带回了家里。从那一天开始，只要加餐的不是面包或者点心而是花卷儿，我就获得大丰收，把书包装得鼓囊囊的，我的妹妹们一定可以用新า鲜的花卷儿了把肚皮也填得鼓囊囊的。
弟弟没有醒来，身子继续抽搐着，紧紧咬着自己的舌头。
“睡着哩！乖๔得很呢，一天都没醒来!”张士莲说着跑到大床边，指指躺在床上的弟弟。她忽然惊叫了起来，“哇！这个家伙尿床了！哥啊，你快过来看看，文文尿了一大泡尿！”我赶紧跑过去看。弟弟五岁以来从来都没有尿过炕，这一点上他比我优良的多。
娘生怕得罪了老头儿，就赶紧说：“信得过，信得过哩！就给我娃娃开药吧！”
老大夫看看我，笑着指着墙上对我说：“娃娃ใ，瞧瞧这些吧！还信不过我哩么เ？”
我把买桔子的事情告诉了我娘，连声地埋怨那个人不老实。娘就笑成一片，连我的很长时间都没有笑过的爹也嘿嘿地笑了。“我的儿，你比你爹还笨哩！哪有人会把桔子白白送给你哟？”
“真的很甜，不甜的不要钱。一斤ภ才两毛，来一点吧！”他巴巴地望着我，说。我觉得那ว个被太阳晒蔫了的汉子也挺不容易的，大约是想赶紧卖完了回家去，于是大声地说：“那我买一斤。”我把两毛钱递给他，说出了我真正的打算，“要甜的啊！不过，你再给我来两斤不要钱的。”
几个小家伙站在锅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和等待，并且在很不适当的时候对我和我娘揪面片的水平做出了比较，极力地巴结我娘，但对我的技术嗤之以鼻，让我在心里愤愤然；我不敢像往常一样对他们呼来喝去，因为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翻脸不认人，把我偷钱去买东西的事情抖出来。
我依然担心我娘知道了会责罚我，赶紧把碗洗干净了收好，然后郑重地把弟弟妹妹叫到เ一起，用食指点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地交待：“不能让爹娘知道！千万不能让爹娘知道我们拿了钱去买东西吃！”他们就庄重地点着头答应了。我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受了些惊恐，但是看到เ弟弟妹妹们吃饱了肚子坐在秋日的太阳底下玩泥巴，我觉得他们身上童真无限，我的心里无限温暖。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娘根本不知道你那个ฐ箱子里到底有多少钱，这样她就永远也不会现了。根据我的经验和推测，娘应该不知道箱子里的硬币到底有多少。
“看好你的娃娃，这么小就偷钱，长大了不做贼还能做啥？”她对我娘说，我娘眼睛就红了，软语温声地说：“嫂子，我家里是穷，可我的娃娃我知道，不会拿你家里的钱。你也到我家里搜过了，可找到เ了钱不？”
其实不用弟弟说，娘就可以从我满身的血迹看出来一定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我看弟弟已๐经出卖了我，就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闪到我娘背后躲了起来。
“娘，咱把莲花也带到城里去吧！”我对我娘说。我知道我娘这个时候心情一定格外舒畅ม，说不定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我的要求。但是我娘还没有乐昏头，听了我的话，她就把怀里的娃娃ใ放在枕头上，叫我上炕去。我乖๔乖地爬到炕上，坐在了我娘身边。我娘摸着我的头，说：“我的儿，莲花还有她娘哩，走不开的。”
我娘脸上堆满了笑。自从知道可以回城了之后我娘的脸上的微笑就一直没有消退过。“我知不道啊！你可曾经那样懂事过么？”她说。
“稀罕么เ？”她看我一眼，转身就往回走。我赶紧拦在她前面。
莲花点点头，胆怯地望着我，什么话都不敢说。我想，要对付这个ฐ女人其实很简单，只要在吃穿二字上面下功夫就足够了。我想我那时候的做法多少都有点卑鄙了，但也正是我的那ว点卑鄙，促使莲花走进了学校，跟着我在一起念了三年的书，认识了不少字。三年以后我跟着我娘回到เ了城里，莲花就挑起了家里的生活的担子，再也没有走进学校里去念书。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九岁多的孩子。
我婆娘进屋里看看了莲花的娘，然后出来了。“莲花，你娘睡着了。你去我家里吧！今儿天冷，就在我家里吃吧。”
“炕没煨า啊？这数九寒天的！”我娘说着，从莲花手里接过了铁叉子，往炕洞里添了草，点上了。炕洞里立刻翻滚出乳白色的烟，出呛人的味道。
我愤愤地躺在地上，看了看滚到一边的擀面杖。莲花似乎ๆ预感到我要有所行动，从灶堂里冲出来捡起擀面杖就跑了。
莲花果然是美人，洗干净了脸蛋之后她站在厨房里，煤油灯昏暗的光辉照ั耀着她的白皙透亮的小脸蛋，仿佛整个厨房里都明亮了许多。我的心欢喜得嘣嘣๑乱ກ跳，但是我不能让她感觉到我心里的这份欢喜，我把手里的水瓢交给她，喝道：“给我浇水！”
我就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儿，跑着进了屋子。大妹妹正抱着小妹妹兰兰。兰兰脸蛋儿通红，张大了嘴巴哇哇地哭喊着。我拿了奶瓶摸一摸，现是凉的，就怒气冲冲地朝我大妹妹喊：“不是叫你捂在炕上的么？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拿着奶瓶到了厨房，在大锅里倒了一点水，把奶瓶放进去烧热了，拿过去把奶嘴儿放进兰兰嘴巴里挤了挤奶瓶儿。但是兰兰一口也不喝，嘴巴๒里的牛奶一漾一漾地全部吐了出来。
大妹妹正在努力地哄着娃娃：“噢，噢，我的乖๔哟，不喊了。别喊了。”
秃子拿了面，欢天喜地地走了，连自己的闺女都忘了叫。不多会儿就把面升子送回来了，顺便从我家厨房里拿走了一个萝卜和几根儿芫荽。“吃一顿香香的尕面片儿去。”他咽着唾沫说着，踢踏踢踏地拖着破布鞋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觉得这样的人将来成了我的老丈人简直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秃子不知道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怒，笑嘻嘻地摇摇头。我一看就放心了，放下双手，平静地对他说：“月亮在我家白面里拉了屎哩！你可能ม吃么？”
到达西宁之ใ后军长孙玉清将军被杀害，被俘的红军战士除了一千六百多名伤病严重和“迷信共产主ว义甚深，不易感化”的人分七次被活埋于西宁的南滩之外，其他人都成了苦力。王嘎嘎偶尔清醒的时候就跟人说他曾被马步芳活埋。虽然马步芳命令军队活埋红军的时候都在夜间进行，并且做到不准掌灯，不准放枪，不准留แ下杀人痕迹，不准跑掉一个人。但是疯子王嘎嘎ะ却顺利地脱逃了，从此流落民间，最终到เ了几百公里外的我的家乡都兰，在那里疯疯颠颠地过了一辈子。后来我到了省城西宁，在那ว里看到了南滩的凤凰山，也见到了烈士陵园的万人坑，据说里面就埋葬着被马步芳活埋的那ว些红军的遗骨。那个时候王嘎嘎已๐经死掉了，所以我心里很自然地想到了他，无限难过。
疯子王嘎ะ嘎没有淹死。我爹说他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只要看见天上的老鹰和飞鸟就一定会跳进水里隐藏起来，只露出两个鼻孔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往外吐泡泡。不过更多的时间里，他就在山野里转悠，消失一阵子之后才会裹着一身鲜红的布姗姗归来。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都不怎么在意这个ฐ疯颠的老人，任由á他四处流浪。爹说有人在柴达木盆地见过他，有人在祁แ连山里见过他，也有人在沙漠腹地看见他呼呼大睡，还有人在大雪山的雪地里看见他赤着脚๐拿着雪莲花大口大口地吃。
我慌张地去扶我娘，不小心碰到เ了娘的肚子，娘皱着眉头一声哎哟，在我的脑แ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小心着点，碰到เ肚里的娃娃了。”
“真的是逃荒的养不活你了，两个馍馍换给我了。不信问你爹去！”娘说得一本正经，还让我去问我爹。我爹从来不说半句谎话，娘叫我去问我爹，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了，我也就不用问了。我没有想到幸福地生活了差不多五年的我竟然是一个ฐ用馍馍换来的娃娃，而且就值两个馍馍。
“这一阵子挣来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娘对萍萍说，“不过不要紧ู哪！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娘心里就踏实。咱包饺子吧，等你爹回来，咱就过一个像样儿的年。虽然过得晚了些，但这年总得过啊，日子也总得过啊。”
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爹进屋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子寒气。娘拿了牛尾巴叫爹到院子里去，娘用牛尾巴掸掉爹身上的尘土。爹忽然间就回到了年轻时候一样，佯装ณ被我娘打疼了，在院子里嘿嘿地笑着跳着，嘴巴里呻唤着。娘走过去推我爹一把，说：“有那样疼么？装模作样惹娃娃ใ们笑，也知不道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