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听见了就怒了，冲高老头喊道：“老不死的高老头，我日你先人！我儿吐血哩，你在这里狗一样胡嘞嘞个啥？滚去地里劳动吧，今天我家里谁也不去上工ื，老娘做主了！”奶奶看看吓得不敢吱声的高老头，送给他一个ฐ鄙视的眼光，骂起了拖着破鞋子出去叫马车的小儿子，“狗日的到现在还没把车叫来！大儿，你去把车套回来。瞧见你那狗日的兄弟，两脚踢死他！”
“这是咋啦？”高老头惊得清瘦的脸上青光闪闪，一把山羊胡子翘得老高，把手里的锄头丢在地上，跑过去望着我奶奶怀里的四叔。
那个夜晚，妻子睡得很沉，偶尔因为肚子上的刀口疼痛出微微的哼声；儿子躺在她的臂弯里睡得呼呼有声，偶尔会放一连串ธ很响的屁，医生说那很正常。我独自坐在床边，望着熟ງ睡的妻子和儿子，心里翻涌ไ着感动和感慨。这个ฐ时候，我的父母还远在青藏高原的家里，他们还不知道已๐经有了一个孙子——为ฦ了不给年老的父母添麻烦，我没有叫他们过来帮忙照顾我的妻子，也没有告诉他们孩子今天出生。
妻子随即被推了出来，她面色苍白，湿漉漉的头蓬ศ乱ກ地贴在头上，脸蛋上荡漾的却是幸福的微笑。
现在我更加不会去学校看了，因为我一点儿时间都没有。其实我很想去看看那个ฐ被高老头从大河里救上来王金龙是怎么教书的。根据我的判断，他应该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所以看上去气宇轩昂，风流倜傥，全不像我们庄子里的那些男ç人一样猥琐。我常常看见他呆呆地坐在大河的堤岸上望着远处，也在高老头一家被杀之后围观的人群里看见了他，但一直没有和他说话。现在听说他要留แ在我们这里当学校的老师，村里很多人都欢喜地奔走相告，说来了个这样不凡的老师，娃娃ใ们今后有盼头了。
但是我一直没有去。我的计划是等爹娘回来了，我就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也“啥啥啥”地教娃ใ娃们念书。
虽然我尽了最大的可能性来照顾妹妹和家里的牲口，但我家里的两头羊还是6续死掉了。那一天我打了猪草回家，看见一头雪白的绵羊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吐着白沫沫，我赶紧回到屋里拿了些娘放在小木箱里的四环素往绵羊的嘴巴๒里填。羊倔强地闭着嘴巴怎么เ也不肯张开，我气急败坏地在它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喝道：“小兔崽子，张开了嘴！”但它没什么反应，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歪着头死了。
“狗日的，我连你都收拾不了，还能算是个男人么เ？”我气呼呼地将四环素า强硬塞进了羊的嘴巴๒，但我知道这已经于事无补了，羊已经死掉了。
我坐在白羊的尸体旁边，很容易就想起了曾经带着它在山坡上田野里放牧的情形。那ว个时候我无忧无虑，生命像花儿一样绽放。我的歌声震天响，我的莲花捂着耳朵在一旁欣赏，我的白羊欢快地跳跃着吃草，有时候还会打一个饱嗝儿或者放一个ฐ响屁来驱赶在它周围聒噪的蚊蝇。我忽然觉得这白羊就像是我的孩子，是我一天一天地带大的，于是心里很难过，坐在羊的旁边，轻轻抚摸着渐渐没有了体温的白羊，眼泪哗啦啦地躺下来。
另一头羊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也死掉了。两头羊在我家的院子里放了两ä天，已经渐渐地有了臭味儿，我看看饿得蜷伏在墙根儿的大藏獒，很想让它把两ä头羊吃了。但是我舍不得；另外我还知道一张羊皮可以换四颗子弹，我不想浪费了羊皮。但是我自己没有办法把羊皮剥下来，提着家里的一口剔骨尖刀在羊身边转悠了半天还是无从下手，就拎着刀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朝房背后的我奶奶家里走去。
奶奶果然眼睛不利落了，因为这个ฐ时候初秋的阳光很明媚，暖暖地照在人身上比睡在热炕头上还要温暖，但是我奶奶却坐在房檐底下的一堆麻袋上，面无表情地打着盹儿，并没有在阳光下敞开怀襟捉虱子。
我提着刀进了奶奶家的院子，奶奶眼睛不利ำ索了，但还能依稀罕见人影儿，就冲我喊：“哪一个？”“奶奶，是我。”我说着走过去。奶奶便伸手来迎接我。我坐在奶奶怀里，顿时没有了杀气。我本来是来大闹奶奶家的，这些天他们家里没有一个人过去看看我的家，帮*โ心一下家里的事情或者给我烧一顿饭。我怒火中烧，打算提着刀过去将奶奶家里除我奶奶之ใ外每个人痛骂一顿，尤其不能放过我的三个姑姑和那个用我家里的羊换来的婶婶。这帮婆娘懒得都快烧虱子吃了，连一顿饭也不去给我烧。但是我坐到奶奶脏兮兮的怀里的时候，什么เ怨恨也没有了。我望着奶奶苍老的脸，觉每一条皱纹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泥垢，眼睛里迷迷茫茫地闪着淡蓝色的光，黯然无神。
“我儿吃苦了吧？”奶奶说。
我摇摇头，摸摸奶奶的脸，把手伸到嘴巴๒里舔湿了，帮她擦脸上的泥垢。奶奶就笑了，说：“我的儿，涎ๆ水弄得奶奶满脸蛋都是哟！”
我咯咯地笑着，继续擦奶奶的脸。奶奶黯然无神的眼睛里就扑簌簌淌下泪水来。“这帮牲口，没一个听我的话去看看你家里，给你烧一顿饭。你就抱着妹妹过来吃吧。”奶奶说。我摇摇头。但是忽然想到奶奶看不见，就用手扳着她的脑袋摇了摇，意思是我不来她家里吃饭。我这样的表达方แ式奶奶竟然明白了，她拍拍我的手，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谁能给我找来龙虱子哟！”
二叔带着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婆娘从地里回来了，听说我家里的羊死了，就踮着脚๐朝我家里跑去。我家里的两只已๐经有臭味儿的羊被我的二叔拖到เ了他家里，很利落地剥了皮，一只羊煮进了大铁锅，散出浓郁๗的香气和臭味儿；另一只羊和两ä张羊皮血糊糊地挂在他家院子里的铁绳上迎风荡漾，上面落满了苍蝇蚊子蜜蜂蝴蝶和叫不上名字来的虫子。我眼睁睁看着他剥ຓ皮煮肉却没有叫我拿走一块儿肉，看来我打算留着换子弹的羊皮也要被他据为己有了，我的已经被奶奶的温情感化了的暴戾的心重新燃起了怒火。我丢下奶奶，提着尖刀跑到挂在铁绳上的另一只羊旁边，噗哧一刀插进了那羊的后背，用力往旁้边一划，就卸下了半只羊肉，连着两条肥厚的后腿。我把半只羊血乎ๆ乎地往身上一扛，就出了奶奶家的大门，从大门外丢给奶奶一句话：“奶奶，我走了！”奶奶在院子里应着，但我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身上的羊肉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我走出院子的时候姑姑叔叔和婶婶们都没有阻拦我，只是眼睁睁地望着我，眼睛里写满了迷惑。
我忽然觉得其实割羊肉也不怎么费劲，我用刀那么一插一划就削下来了半只羊，早知道我就自己在院子里把羊剥了，也免得便宜了我的自私懒惰的二叔和姑姑们。我也从心眼里更加瞧不起莲花的屠夫老爹，原本以为做屠夫需要勇气和技术，但现在看来也就是用刀子那ว么一插一划的事儿，没什么เ了不起。
我扛着羊肉先去了莲花家的大门外，冲着院里喊了一声：“莲花，走着。吃肉去！”莲花没出来，她的屠夫爹却巴๒巴地跑出来了，鼻子像狗一样滋滋地闻着，笑呵呵地说：“哟喂！我的乖๔，你给我送肉来啦？”说着就伸手来接我肩上的羊肉。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身子往后一闪，说：“叫莲花去我家里吃肉！你把你家的黑白花宰了吃吧。”
屠夫翻了个白眼儿，冲房里喊自己的闺女。莲花就笑呵呵地出来了。屠夫一把拉住莲花的胳膊，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我的判断ษ是她肯定叫莲花带些肉回来给他。果然，莲花在我家里吃罢了我烟熏火燎地煮出来的羊肉，就趁着我不注意把一大块肉藏进怀里跑了，这还是我大妹妹看见了回头才告诉我的。我当时万念俱灰，心里痛恨着吃里爬外的莲花，看看我妹妹，就把气撒在了她身上，一巴๒掌打得她坐在地上吭吭着。“黄毛丫头，你怎不早说呢？这会儿秃子肯定把肉都吃光了！”我说着，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疼得我立刻抱着脚๐在厨房里转了三个圈儿。
我把剩下的肉和我们啃光的骨头丢â给了我家的大藏獒，它欢喜地大口大口吃着肉朝我摇着尾巴๒。我觉得给秃子吃我家里的羊肉还不如给大藏獒吃了好。但是转念一想，秃子毕竟给我养了个媳妇儿，大藏獒却不会，所以也就不再想这件事情了。应该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顾不上想这件事情了。
我叫大妹妹在家里看着小妹妹，我拉着母牛和牛犊出去饮水。羊已经死了，大黑马也掉进了柏木山的悬崖里，家里就剩下这头母牛和它的小牛犊了，我无论如何也要操心好，不然爹娘回来的时候家里的牲口都死光了，娘一定理所当然地叫我牲口了，没有牲口那还能叫乡下人家么？
莲花蹦蹦跳跳地进来了，伸着油乎ๆ乎的小手就往我身边靠。
“滚一边儿去！”我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余怒未消เ。她迷茫地看着我，仰起头问我：“咋啦？刚ธ才不是还叫我来吃肉的么？这就翻脸啦？真是狗脸亲家！”
“我叫你来吃肉，又没叫你拿给你爹吃！老没羞养的小没羞，一样不要脸！”我说着拉了奶牛和它的牛犊出门去饮水。莲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蹦蹦跳跳地跟在我后面出来了。在我的家乡男人打老婆是平常的事，何况是骂一句呢？莲花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她吃了我煮的肉比什么都幸福，很快忘记了我刚刚的呵斥和责骂，拉着我的手帮我赶着牛朝池塘跑去。
吃了我家的羊之后，我的二叔似乎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到了傍晚就晃晃悠悠地来了，进了门就朝正提着一大桶猪食费力地朝猪圈挪动的我喊：“我的儿，快住手了，我来喂去！”
我把手里的大桶放下，没有理会我的二叔就钻进了厨房。我还要挤牛奶烧奶茶跟我妹妹吃晚饭。二叔自己提着猪食到外面喂猪去了。这时候我的奶奶手里提着一根棍子摸索着到เ了院子里。进了院子就喊：“我的儿，滚出来迎我一下。”
我赶紧ู跑出去迎接我奶奶，但是已经晚了，奶奶脚下不小心拌了一下，一跤坐倒在地上，开始哼哼哟哟地呻唤。我把奶奶扶起来，领到เ了厨房里坐在灶堂边的小板凳上。
“我的儿，烧什么吃？”奶奶问我，“打今天起，奶奶跟你们一道吃。”“我不会烧饭，就是奶茶就着馍馍吃。”我说。
“难为了我的儿。”奶奶说着就潸然泪下，用脏ู兮兮的袖子揩着眼泪说，“我的儿，擀些面条儿吧。省下些白面也好，尽吃馍馍可浪费白面哩！”
“我不会擀面条，就连馍馍都是叫莲花的娘蒸的。面柜里的白面就要没有了。”我端着搪瓷缸子要去挤奶，出门的时候对奶奶说，“奶奶，我去挤牛奶！”奶奶便跟在我后面摸索ิ着出来了。
“我的儿，莲花的爹娘都是懒东西，白面到了他们手里还不得扒一层皮哩！往后可不敢叫他们蒸馍馍了。”奶奶一边摸黑帮我挤牛奶，一边说。我没有说话，看着奶奶熟练地挤牛奶。我知道如果奶奶眼睛没有看不见，她一定会做饭给我们吃，也不会让莲花的娘贪污了那么多白面了。
奶奶挤完了牛奶，叫我扶着她到了厨房里。二叔喂了猪，就拍着身上的土连声喊着累走了。奶奶说对着二叔的背影骂了一句“白眼狼”然后对我说：“今晚咱就吃擀面条。”
我的嘴巴里立刻涌满了涎水。自从我娘走了之后，我一顿可口的饭都没有吃过。听见奶奶的话，我就想起了奶奶做的长长香香的擀面条。
我跳进灶堂里，让我妹妹走开，我准备甩开膀子拉风箱烧水，让奶奶做面条。但奶奶竟然摸索着朝我走来了。“我的儿，你来做面。我烧火。”奶奶说。
奶奶破坏了几年来我跟她之间形成的那种默契的合作关系，把我跟她的位置来了一个完全的颠倒。我围着我娘平常围在身上的那个围裙，踩着小板凳站在案板前面，望着案板上的一堆白面不知道如何下手。
“舀一碗温水。”我奶奶说，我就照做了。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做面条。也许是那ว天奶奶教我教得格外认真和耐心，几次看我想放弃的时候她都没有从灶堂里丢过来一块干牛粪砸我，我仅仅那一次就学会了做面条。虽然做不出奶奶那样酣畅淋漓的场面和感觉，也做不出奶奶做的那种柔韧筋斗ç的面条，但是我学会了自己้做面。在日后不断的练习和实践中，我做面的技术日益增进，到เ了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是一把做拉面的好手，我爹和我娘都笑着说他们做饭完全赶不上我了。
在我十一岁的那一年，我的弟弟死去的头一天中午，还吃了我做的一碗面，弟弟嫩嫩地说我做的面条比娘做得好多了，我当时欢喜不已。娘从外面下班归来就再也没有听见我弟弟喊她一声娘亲。那是娘一辈子的遗憾ย。娘说她永远感激我，因为我让弟弟在死去之ใ前吃了一顿他喜欢的饱饭。
“谁能帮我找到龙虱子哟！”吃饭的时候奶奶端着粗泥大碗，稀里哗啦地吃着我擀出来的软软的面条，苦闷地叹了一口。
我不知道龙虱子是什么东西：“奶奶，找龙虱子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