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天气实在炎热，还是有别的无法启口的缘由，我只觉心头微微一荡，面上竟缓缓热了起来。我忙低了脸去，心头窃窃，只得无话找话，“你才刚提起表哥，他怎么了？”
允祯笑道：“你与允祺ຘ真不愧是两兄妹。”他眼眉弯弯，如新月，伸手拈起我一绺不慎滑入冰碗中的丝，轻轻为我别到เ耳后。
妆晨眼中一黯，忙伸手覆住了我的手掌，“明日城北之约，王妃意欲如何行止？”
“可是——”绣夜哽咽道，“妆晨姊也听见了，王爷方才对王妃那样疾言厉色，却不过是为了那些个前尘往事，王妃纵然相识四王爷在前，可终究是清清白白的，奴婢真是不明白王爷如今究竟在计较些什么。”
妆晨伸手接了我手中玉梳，仔细将我长及腿间的如瀑青丝梳理整齐，自妆盒中拈出几股银丝缠就的带，却将丝分作三绺，细细拢结系起，两ä股在后，一股在前，而后几番腾挪，不多时便盘作了螺髻，使乌膏子将额上碎细抹齐整了，却将一髻微侧固定在额上，取一枚红珊瑚嵌珍珠头钿仔细别ี住，又将鬓角碎抹好，拢作蝉鬓，而后拈了根鹅黄色的束带将剩余的丝挽扎起来，轻轻披在后心。
妆晨陪笑道：“现如今阖府上下谁敢嚼王妃半句舌根子？王爷亲口吩咐了，但凡王妃睡着，天大的事也不准惊了王妃。”
他迟疑道：“王妃是否畏寒，一到冬季便手足冷？”
锵地一声，我怀中暖着的汤婆子已不受控制ๆ地落在地上，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颤声道：“……果真？”
他微微簇了眉，似乎若有所思，半晌方道：“邯ู郸学步，即便宠冠后宫，终究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他的眼底渐渐浮ด上清晰的伤痛，绵绵密密地蔓延开来。“任她皮相如何的相像，终究也不是……那ว个人。父皇又怎会真正将她放在心上。”
我恍然大悟，喃喃道：“怪道臣妾前几日进宫，皇后所豢那只鹦鹉莫名地便死了，原来是皇后故意为之！倒真是……鹦鹉前头不敢言啊。”我抬眼瞧他，却见他一脸若有所思，不由á道：“王爷方才说‘又是亲耳听见’，难道从前亦有如斯情弊？”
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然而他却无意掠夺，只轻轻吮去了我唇上逸出的血渍，哑声道：“这才是你的真性情么，嗯？”
“宓儿，你这个矫情的东西，为何总也不肯与我坦诚相对？”他忽然伸手撅住我肩膀，“方才我与高句丽使节的话，你都听明白了，是也不是？”
我扭头瞧他，泠然道：“怎么？”我见他一径讷讷，心中已然猜出些许端倪，虽然极难开口，仍忍不住确认。“是……营妓？”
此时天际已渐渐明亮，照着整片营地登时亮堂清明了许多，不似先前那ว般影影绰绰。我信步走着，忽见五六顶小帐远远地在角落里一字排开，不仅大小较之先前看到的军帐要小了许多，颜色亦是灰蒙蒙的，不比军帐的纯白一色。我心下诧异，“漠歌，那些帐篷是什么人住的？”
漠歌抬手掀开厚重的帘幕，“王妃请先在帐中休息，我马上去请王爷回来。”
我笑道：“没听太明白，不过也大抵知道不是什么中听的话。”我望着他因生气而微微泛红的面庞，想到他如此维护于我，心下感激，劝道：“漠歌，你一心护我，我自然很是开心，只是以后莫要再如此急躁，你们终究是同僚，一同在王爷帐下任事，面子上总要转圜地去。”
我一怔，点头道：“倒是见过，只是臣妾自幼不喜狸奴，故而从未豢养。”
她亦似有所感，颔道：“不错，你我身为女子，自当应懂得可为与不可为，万事皆要以夫君为重，宓儿如此识得大体，本宫倒很是放心。”
我身子一软，登时哭倒在他怀中ณ，他忙将我紧紧搂住，连声宽慰起来。
他见我精神恍惚，安慰道：“宓儿不必担忧，本王一定彻查此事，还宓儿一个公道。”
拓跋惇小小的身子悬挂在那假山之ใ上，犹自努力往上爬着，伸手去够那ว已然跳上围墙的狸奴。我盯着他的脚几次踩踏不稳，心下惶急，正要扭头吩咐妆晨唤侍卫来抱了他下来，惠娘的惨叫声蓦地响起：“小王爷！”
一旁拓跋惇突然甩开我手，径直便追着那狸奴而去，我一惊，忙唤道：“惇儿！”
我伸手于她，她忙扶了我站起身来，我幽幽道：“谁去看谁有那么重要么？一来王爷说过要我与他多多亲近，二来……我瞧着那孩子也实在可怜，既然现下王爷将他托付于我教养，我便是他嫡母，母亲与孩子却有何计较？左右不过几步路罢了。”
“是，奴婢记下了。”她这才缓和心神，低头应道。
我不禁微怔，再不言语，只缓缓抬目打量于他，却见他亦正细细看我，目光落在我衣上，眼中忽而有了迷离之色，“菡萏倒是极好的花，只可惜北地严寒，不宜种植。”
他微微一笑，“王妃焉知老可是为赏雪而来？”
他哑然失笑，“今番可再也抵赖不了了，可需本王取来铜镜容宓儿一观？”
我闻听此言登时半羞半恼，忍不住辩驳道：“臣妾才没有脸红。”
我抬手制止，“够了，不必多说。”
那静竹垂泪道：“王妃有所不知，那杳娘娘原本是犬戎禹王的宗姬，犬戎王子的堂妹。”
他但笑不语，拉着我在榻上坐下，我忙吩咐道：“妆晨，还不快与王爷奉茶。”
我见惹他不快，忙忙和缓了容色，“王爷多心了，臣妾哪有猜疑？臣妾方才只是在担心王爷出征讨伐犬戎，又要受征战之苦，臣妾心中难过。”
妆晨却望住我微微一笑，道：“王妃终于肯化被动为主动，奴婢很是替王妃欢喜呢。”她口中说着话，手中ณ亦不闲着，一忽儿地已将我披散的青丝收拢了起来，暴漏出我茭白的颈项。她微一垂，目光落在我颈间，神色竟登时惶恐了起来，急道：“怎地如此多的伤痕呢，奴婢即刻๑去拿伤药来！”
妆晨无奈笑道：“王妃说她饿得紧ู，想进些餐点呢。”
心头繁杂，愈想愈是疲累，恍惚间听他喃喃轻语，“宓儿，你心中可再无旁人……”
他似乎心清极好，被我如此顶ะ撞亦未曾着恼，只用力将我揽入怀中，枕靠着车厢阖眼道：“那倒没有。他数次救你，不计艰险，本王对他亦是颇为欣赏，否则怎会硬扛下三弟那桩事，让他在帐前任命？”
直到远离了弓箭射程范围，再无追兵，拓跋朔方แ渐渐减轻了马，我这才得以缓缓匀了呼吸，不再脑晕耳热。他依旧紧ู紧地将我拢在怀中ณ，方才实在慌乱ກ，我未及羞赧，然而此刻却切切地感到一阵热气袭上心头，忍不住动了动身子，低低道：“王爷……”
我一怔，待要开口，却听拓跋朔已抢先答道：“母后，儿臣赶到之时，宓儿受三弟惊吓，早已昏晕过去。母后若想知道行刺之人的面貌，何不去问三弟更为快捷？”
我心下暗哂，到底是血浓于水，才刚正义凛然地怪责拓跋安行止不妥有伤风化，转眼就要为他追究出气了。想起漠歌，我心中不由暗自着急，拓跋朔虽做主ว放了他，可若是皇帝执意追究，漠歌不知能否逃过一劫。
漠国与楚朝相隔不远，边疆民众亦多有往来，故而王府里宫人几乎都通达不少南话，见此情景立刻会意，于是个个喜滋滋接了赏赐，拜谢着各自去了。
我心中一动。他如此害怕责罚，想来那拓跋朔平日治下倒是很严明。当下也不再多说，摆手示意起驾。一行众人便齐齐往东园赶去。
躺得久了，身子渐渐酸乏了起来，足下焐着的汤婆子也早ຉ已凉的透了，靠在足踝上便如一陀坚冰，冷湛湛地渗着寒意。绣夜方แ才进来送膳却被我斥了出去，现下屋中倒真只得我一人。我知道她们都在外殿，真心为了我而心痛悲伤着，可那又如何呢？我心中的伤痛无法描摹，无法分割，尽管她们是那样地真心想要为我分担。我缓缓挪下榻去，赤足踩在冰凉的汉白玉地砖上，妆台上华贵精致的铜镜中ณ，一张苍白消เ瘦的面庞缓缓浮上眼帘。
一向安静的眼瞳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愈显得黑白分明，眼眶却深深地凹了下去，眼下是暗紫的两道阴影。纸样单薄的唇瓣泛着不健康的灰白，我缓缓伸手抚上脸颊๐，只觉一股尖锐的刺痛伴随着蛰伏的戾气缓缓蔓延开来。
她是谁？
足下愈来愈凉，从足心涌ไ上的冰冷渐渐向上延伸，我只觉双腿酸疼，站立不住，一个倾身便歪在了妆台上。镜中人随之倾身，歪倒，连那面无表情的模样都与我如出一辙。
分明是我，却不似我。
掌下有轻微的硌痛。微微侧目，却见一支凤钗正冷津津地渗着寒意，我伸手握住，缓缓执起，那ว尖锐的一抹流光瞬间撞入眼帘。
“王妃！”
一声惊呼却蓦地传来。我尚未来得及转身，便听哐啷一声响，跟着一具温热的身子猛地扑到我背后，双臂打开便死命地环住了我的腰。“王妃，不要！”
急促不定的喘息，温软的嗓音却已然带了哭音。我扭头望她，碧色的棉衫，同色的烟水裙，衬着一张清雅秀丽ษ的鹅蛋脸极是茭白。唇瓣微微翕动着，黑白分明的眸中满是泪水，在撞入我死水般安静的眸光中时，蓦地一滞，缓缓松开了手臂。“王妃……”
我将凤钗抛在一边，“你以为我要寻死。”
静竹用力点头，忽而一怔，又忙忙的摇头，温热的泪水登时飞洒了出来。她哽咽着，“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害怕……”
我淡淡一笑，转身扶着案头缓缓坐了下来。“你放心，我即便要寻死，也不会连累了你们。”
她猛抬起头望住我，“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抬眼望向门口处，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慌忙道：“奴婢这便去收拾！”
碗盘的碎片撒了一地，菜肴汤汁淋漓，一片狼藉。她单薄的身影跪在那边努力地擦拭收拾着，那堆淋漓的菜肴汤羹中，几颗白嫩精巧的汤圆蓦地撞入眼帘ຈ。
……除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