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霞闻言，心怦然惊。念梨娘既自怨，则ท己乌ไ能不自愧。一念难安，如芒刺๐背，恍惚间如见梨娘之夫之魂，现形于灯光之下，怒目而相视。而鹏郎之鼾声与梨娘之泣声，声声刺耳，益觉魂悸神伤，举动改其常度。天下最难安之事，生平最难处之境，实无有逾于此时者。既而曰：“余误卿，余误卿，愿卿恕余，并愿卿绝余，勿再恋恋于余。一重公案乘๖此可以了结，还卿冰清玉洁之身，安卿慰死抚生之ใ素，而余亦从此逝矣。”梨娘止泣言曰：“霞郎，霞郎，若意殆怨余乎？余言非怨君，幸君恕余。”梨娘泣，梦霞亦泣曰：“非也，余亦自怨耳。然两情至于如此，欲决撒也难矣。天乎无情，既ຂ合之矣，复多方以为ฦ之障碍，俾恶魔得遂其谋，后此之磨折，正未有穷期也。”继又作恨声曰：“余与此贼誓不两立，余必去此眼中ณ钉，以免后来之再陷。”
言顷，解所佩紫囊，出一纸授梦霞曰：“阅之ใ，此非君所书乎？纸上之诗非君所作者乎ๆ？李虽奸滑，恐亦未必能仿君之字，学君之诗，竟尽窃君之ใ真相也。”梦霞接而视之ใ，乃大愕曰：“奇哉，有他纸乎？”梨娘曰：“仅此耳。彼以此一纸来，言此外尚有函纸数页。余遣秋儿向彼索取，故靳不与，谓此函关系重大，必亲交于受信人之手，否则宁存我处，以交还于寄信者。夫向生人而索其情人之书，此虽至卑贱之y娃ใd妇，亦知有所羞愧，余独何人，而能出此。余知彼之ใ终不与余也，即亦不索ิ，盖个中内容已为ฦ奸人洞悉，此秘密函件即尽丧其珍贵之价值。余不恨彼之ใ无情，而惟怨君之不慎，致彼此名誉，决裂破坏于一朝。想后思前，惟有一死。顾怀疑而死，死不能甘，一块肉又复相累，故邮ุ召君来，证明其事之ใ虚实。余心碎矣，君复何言？”
人生离别ี真无限，风雨飘摇过太湖。
翩然一棹又秋波，流水浮ด云意若何。
俯仰乾坤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梦霞读毕，沉吟良久，如醉如痴，一时之从违，竟难以自主。继思梨娘之言，情至义尽，以过情责我，我亦自觉过情。然我实处于万难之局，欲抛则无此毅力，欲合则已误前缘，颠倒情怀，不遑他顾。故我当下笔之时，直以为ฦ不如此不足以对知己้，而于后来之种种，实未遑一一虑及也。此言既ຂ出，我已甘心牺牲一切，抱恨终身，虽明知其太过，终不愿中途翻悔，为负情之人矣。今彼宛曲陈情，反复劝谕，辞严义正，殊令人难忍难受，况更以死相要，有逼我以不得不从之势。我若固持前说，不肯回头，或更致意外之变，然我竟食言而遁，无恨深情，付之流水，于我心终不能无慊焉。失陇得蜀，计诚妙矣，然赵氏连城之璧，何似中郎焦尾之琴？以曾经沧海之ใ身，肯作再上别枝之想。彼病初愈，我若不允，则ท无情之病魔，固日夜环伺其旁，不待招之始返也。我不能使之不病，顾安忍使之再病？此时盖不能不用缓兵之ใ计矣。梦霞立作复书，略谓：“我归心甚急，方寸已乱，代谋之事，此时不能ม取决，与我以一月之商酌。俟秋凉来校后再作射屏之举，谐否虽未可知，然终不敢重违卿意矣。”书后更系以四绝：
自筠倩就学鹅湖后，梨娘失一良伴，益复无聊。虽遇良辰佳节，恒郁郁不欢，视他人之勃，嗟实命之不犹，中心感愤，莫可名言。幸筠倩月必一归，归必三四日始去，积匝月之离思，倾连宵之情话，尚可藉以抵偿。筠倩尤善诙谐，能解梨娘颐。两人恒彻夜不眠，拥衾待旦ຆ，别后则彼此以书代语，浃旬之ใ间必有数函往复，鱼笺叠叠，忙煞寄书邮。梨娘孤栖半世，于世已等畸零，彼视筠倩而外，更无第二亲爱之人。孰知孽缘未了，冤债正多。筠倩去而梦霞来，恨海翻腾，情场变幻。梨娘心脑中，遽多增一亲爱者之影。然梨娘虽移其爱于梦霞，而于筠倩一方แ面，别时惆怅，去后思量，邮函往还，仍未尝稍形冷落也。
记者于此更有一疑问，欲为ฦ诸君解决。梦霞寓居崔氏已近三月，知否崔氏之眷属舍梨娘、鹏郎等以外，尚有筠倩其人？诸君试检阅第二章梦霞之诗，其咏辛夷一末有“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风前咏此花”之句。此诗固非借花寄兴、漫无所指者也。特筠倩肄业于鹅湖女学，每月一归省其亲，梦霞仅于初ม至时，一识春风之ใ面耳。
碎剪乡心随燕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一品名休羡，家贫无好花。
病耗飞来，愁肠百结。梨娘知梦霞之病非药石所能疗，凡病者所需之物，一汤一水，必亲自检视，然后付僮携出。且时遣鹏郎出询病状。鹏郎来，恋恋辄不去，徘徊床前作种种小儿戏，态至活泼，梦霞病中亦为之破颜。病之第三日，鹏郎忽与秋儿俱来，欣然有喜色。秋儿捧蕙兰两盆，供之ใ案上，鹏郎曰：“此我家后院中物，吾母最爱此花。今以先生卧病，深苦寂寞，故向母索之ใ来，为先生病中一好伴侣也。”梦霞谢之ใ。鹏郎视秋儿已去，探怀出一缄，掷诸梦霞枕畔，遽返身疾驰去。梦霞随后唤之曰：“鹏郎勿奔，仔细户槛绊汝倒也。”
背人花下展云笺，赋得愁心尔许坚。
痛哭唐衢心迹晦，更抛血泪为ฦ卿卿。
金乌没影，珠蚌剖胎，一天凉意，满地流波。比及梦霞醒时，已月移花影上栏杆矣。壁上时钟正叮当敲十下。月光从窗罅透入帐中，照ั衾枕上花纹尽现。时觉寒气骤加，梦霞深深拥被，方แ拟重续残梦，忽闻隐隐有呜咽之声，不知何自而至。梦霞大惊异，倦眼朦胧，豁然清醒。侧耳静聆，细察其声浪所传出之方向，则决其为来自窗外者。哭声幽咽，凄凄切切，若断若续，闻之令人恻然心动。梦霞惊定而怖，默揣此地白昼尚无人迹，深夜何人来此哀哭？呜呼，噫嘻！吾知之矣，是必梨花之ใ魂也。彼殆感余埋骨之ใ情，于月明人静后来伴余之寂寞乎？阅者诸君，此不过梦霞之理想，实亦事实上所决无者也。
梨花香冢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此死俱难。
双楼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空留แ一刻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ร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ใ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风雨撼窗，鸡鸣不已。梦霞方แ披衣而起，觉有一丝冷气，自窗隙中送入，使人肌肤起粟，乃ี起而环行室中数周，据案兀坐，悄然若有所思。所思维何？思夫梦境之离奇也。畴昔之ใ夜，风雨潇潇，梦霞独对孤灯，兀自愁闷，阅《长生殿》传奇一卷。时雨声阵阵，敲窗成韵，夜寒骤加，不耐久坐，乃ี废书就枕，蒙衾中，以待睡魔。而窗外风雨更厉，点点滴滴，一声声沁入愁心，益觉乡思羁怀，百端怅触，鱼目常开，蝶魂难觅。
正辗侧无聊之际，忽闻枕畔有人呼曰：“起，起！汝欲见意中人乎？”梦霞曰：“甚愿。”随所往，至一处，流水一湾，幽花乍开，粉墙围日，帘ຈ影垂地，回顾ุ则同来人已失。阴念此不知谁家绣闼，颇涉疑惧。徘徊间见帘罅忽露半面，则一似曾相识之美人也。见梦霞含笑问曰：“君来耶。君意中ณ人尚未至，盍入室少待？”梦霞乃掀帘而进，美人款接殊殷勤，室无他人，既ຂ而絮絮不休，顿厌其烦，夺门而遁。既出，已非来路，平原旷野，方แ向莫辨。觉背后有人，追逐甚急，欲奔而两足瘫软不能进，窘甚。忽望见半里外有一女郎先行，步履蹇缓，状类梨娘，急大呼：“梨姊救我！”即觉健步如飞，刹那间已๐追及，细视之ใ，真梨娘也。时梦霞气咻咻而汗涔涔矣，因同据道旁大石上小憩，大喜贺曰：“好了，好了，今可脱离虎口矣。”言顷，旋觉身摇摇若无所主，同坐之大石已不见，茫茫大海，一望无际，两人同在一叶舟中ณ，樯倾楫摧，波浪大作。梨娘已惊惧无人色，梦霞见有断篙半截在手，立船头慢慢撑之。一失足堕入海ร中，大惊而号。则身在藤床，残灯荧然，映入帐里。衾冷于冰，为惊汗层层湿透，窗外风声雨声闹成一片，犹恍惚如在惊涛๙骇浪中也。
梦去影留，历历在目，惊魂乍ๅ定，暗泪旋流。此夜梦霞不复能寐，无情风雨，伴此愁眠，惟有伏枕耸寒，拥衾待旦ຆ而已。夫梦者，心理造成之幻境也。心理上先虚构一幻象，睡梦中乃ี实现此幻境。其心清净者，其梦不惊，故曰：“至人无梦。”以梦霞近日之心理，正如有千百团乱丝，回环萦绕于其际，紊ฐ乱复杂，至难名状。忽而喜、忽而忧、忽而悟、忽而迷，刹那之间，心理上叠呈无穷之幻象，宜其夜睡不安，有此妖梦也。是梦也，至奇，至幻，梦霞既以心理造成之，可以假，亦可以真。试以梦境征诸实事，而预推两ä人后来之结局，苦海同沉，不必有是事，固已不能逃此劫矣。然则此幻境之ใ实现于梦霞之梦中，可以为目前怨绿啼红、锁愁埋恨之证。即可以为异日乌啼花谢、月落人亡之券。心能造境，果必随因，梦霞寂寂追思，茫茫后顾，而决此梦之ใ必非佳兆，能不魂销残雨，泪咽寒宵？正不必谓梦霞亦殉愚夫之ใ迷信，而诮曰妖梦是践也。
终风苦雨，不解开晴，客馆愁孤，形影相吊。断梦留痕，亦如风片雨丝，零零落落，粘着心头，不能遽就消灭。以多情之公子，为说梦之痴人，乘休业之星期，寄诉愁之花片。梦霞乃以梦中所历，一一宣诸毫端，为ฦ梨娘告，更书两绝句以记其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梨娘得书，亦窃叹梦境之奇。其梦耶？其真耶？以为梦则真亦何尝非梦，以为真则梦亦何必非真。情缘草草，孽债重重，无论天公之见怜与否、姻事之能成与否，两人总属情多缘少，神合形离。生惟填恨，冤沉碧海之禽；死不甘心，魂化青陵之蝶。嗟嗟，钗断今生，琴焚此夕，热泪犹多，痴心未绝。此梦也，幻梦也，实警梦也。可以警梦霞，亦可以警梨娘，且可以警情天恨海中恒河沙数之痴男怨女。惜乎，其沉迷不悟，生死轻拼，虽有十百之警梦，曾不足以警醒其万一。明知希望已๐绝，不肯回头，纵教会合綦难，还思见面是可痛矣，岂不惜哉！此时梨娘心旌摇曳，恍如身入梦境，与梦霞同飘荡于大海之ใ中。长叹一声，泪珠万颗，支颐不语，半晌而和作成矣。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