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第一排空了两个座位。小菲稍微松弛一些：都汉可把她饶了。不过演着演着，观众反应那么热烈，小菲又遗憾起来。至少都汉该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员，走到เ哪里都迷死一群观众。他是戏迷，看戏时也许会忘淡个人恩怨，为她诚心诚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后仰。一想到เ都汉笑起来的样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怅。难道这一辈子真的再见不到他了？
临出前母亲坚决驳回了她带孩子上路的谬误决定。就那ว一群疯疯癫癫的男女？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孩子虽然小，两三个月回来也学成个挤眉弄眼的。于是就找奶妈。奶妈是这个ฐ时代的时髦事物，新女性胸口上不能ม吊个孩子。在出前的三天，小菲已服了回奶的药，不过她太年轻血旺，奶汁还是常把那ว件流浪儿的海ร魂衫洇湿。小菲对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胸ถ的布条来，把自己缠成个棒槌，上厕所也得扶稳墙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个省城观众的红人，她要红到城外、省外，最好让她从未见过面的公婆知道儿子娶的不是个ฐ白丁，让那些知识分子气十足的表姐表妹们终于承认，欧阳萸艳福不浅。
“煮的！”
小菲扭头一看，没找到เ叫她的人，但已认出那嗓音：孙小妹。扭头时她走错了操步，鞋给后面的人踩下来了。她跳一只脚到队伍边上去拔鞋。刚直起身，一只手拍在她肩上。腰鼓队散出个豁门，让一个年轻女兵和她的旧日同窗抱成一团。
“干什么你？！”小伍说。
“尽找事让我做难！”老刘说。
“那你就别管，我有的是关系！”
小菲慌了，眼泪动也不动地挂在脸颊๐上：“你们俩别争啊！”
“死脑แ筋！这种事全省的剧团哪年不出几桩，拿小菲开什么刀！你就是不人道！告诉你，出了人命你负责！就是不看老战友面子上，看孩子的面子，你也该高抬贵手吧？人家把孩子带来一块儿向你求情了，大局长！”
欧阳雪瞪大两只眼睛看着母亲。那完全是欧阳萸的眼睛，但不是浪漫的，是冷峻的。小菲一想到เ她十多年前头一次看见它们时，才十八岁。一股柔情的苦楚袭来。从那时到现在，她内心有多忠贞，只有她自己明白。
这两口子还在争吵。
小菲看女儿的脸又回到报纸后面去了。
小菲觉得女儿知道妈妈处于怎样的劣势，这一对争得不可开交的夫妇以这样的争吵来显示ิ他们的优越感，他们生杀大权在握。小雪至少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她乖起来，不像刚ธ进这客厅时那样不驯。
“你们别再吵了。”小菲说。
“不管怎么说，小菲是重要演员，不能轻易处置！”小伍说。
“小伍！”小菲站起身，准备走过去拉女儿的手，“我看算了，我再去找找省长夫人方大姐……”
小伍觉得小菲挑衅了她力挽狂澜的能ม力：“找她吗？！她是你什么亲的热的？！她能ม像我这样帮你？别做梦了田à苏菲！这么多年我为ฦ你出的纰漏操过多少心？活该，我有你这样的同学！除了干糊涂事就是干糊涂事！我知道你也想要强，也想在我面前周吴郑王，人模人样，就是一到关口上什么都忘了。你妈说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说得好。你要让个像样子的鬼搀着转转，我也服气，偏让那种三流小开……”
人们听见“呼啦”一声响。朝声响扭过脸，他们看到欧阳雪把《戏剧报》扔在地上，人站得笔直锋利，面色雪白。“我不准你这样说我妈妈！”
小菲应该说：“小雪，懂礼ึ貌！”或者：“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也觉得没必要说。
“凭什么这样对我妈妈？”
两口子愣着，相互看一眼，不知对此做何反应。孩子只有十一岁零十个ฐ月，欺辱或者作弄她母亲，她辨别得清楚至极，她已经把成年人所有诓哄她的话提前堵回去了。你想让她把刚才的争端当做成年人之间的逗耍？不可能。她的眼神表情语气全告诉了你，她明白这是什么เ性质的一桩事。
“小雪，和你妈妈说正事呢……”小伍对孩子笑笑。这时候的笑文不对题。
“谁也不许欺负我妈妈！”女孩说，眼泪落下来，落得那么高傲。
“我们没有欺负你妈妈呀！”刘局长说，像是误测了这女孩的年龄和智力。
小菲在十一岁零十个月的女儿保卫之下痛哭起来。她抹一把泪，却大吃一惊，她看到的不是温柔体贴的女儿，而是冷淡的、带嫌恶的少女。她盯着母亲用手帕擦眼睛抹鼻子，又把手帕在两ä只手之间使劲地折叠，拉扯，对它施ๅ虐。女孩子的表情基本上可以读作：“你让我恶心，自作自受。”
小伍说：“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啊？我不冷静，我先检讨！”她举ะ一只手，要欧阳雪裁判ศ她。
欧阳雪像没有看见小伍嬉皮笑脸大事化小的样子。她狠狠地抹眼泪，吸鼻子，然后“噌ຒ”地从茶几后面跨过去，快步向客厅门口走。
“你去哪里？”小菲声音追逐着女儿。
“回家。”女孩声音冷静得可怕。受了辱没和伤害之ใ后最自尊的大概就是这种冷静。
“妈妈和你一块儿走。”小菲站起来。
“不要。”她已๐走到เ了大门口。
“等一等……”小菲说。
女儿打开了大门，转身看着妈妈：“你怎么能ม听他们这样讲你？！要是我……”
小菲在女儿眼里看到一个“宁为玉碎”的闪烁。
“我不要和你一块儿走。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我不要！”女儿赌咒誓一样说。小小的姑娘有着欧阳萸当初对着刑具的不屈，那ว种背十字架的庄严å，那种冷冰冰的歇斯底里。
双开门的大门一开，一合，欧阳雪走了。
“惯成这样？老虎屁股碰不得！”小伍说。
老刘呵斥了她。或许是孩子的泪，也或许是孩子难得的自尊使老刘心动，沉默了良久，他叹道：“自尊心太强了！这个小姑娘！”
小菲预感到把欧阳雪带来是重大失误。这预感马上被小伍嘲笑了：“懂个ฐ屁！你就是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她也似懂ฦ非懂。”
老刘还在感叹：“我们的孩子要有小雪一半的自尊心就好了。不过，小姑娘这一辈子可要累死了。不想让自尊心受一点伤害，就得样样做完美。”
下乡的惩处被取消了。小菲到晚年都没弄清，欧阳雪那场“犯上”是否在刘局长的慈悲心这头加了砝码。验证的是欧阳雪后来果真得了“完美主义”病症。为ฦ了不必跟别人或跟自己说“对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看出她有多累。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到了那时候，小菲想到这个晚上，想到女儿挺身而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还同样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儿的关系也与跟她自己้母亲一样，没有沟通却相互看透。假如那一半血脉ำ不是来自欧阳萸呢？她和女儿会不会做一对温情母女？比如，那ว一半血脉ำ是都汉的？也许会是一对家常母女，但她就不会那样永远好奇于女儿了。女儿的每一点成长、育都在小菲心里引起一片迷幻：怎么会是这样呢？十足的一个欧阳萸表情，女性化之后怎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长的手指，不强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态，尤其是读书的模样——怡然自得，读进去的是满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现它，就有几分滑稽。她在研墨时一绺头垂在额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许因为她在怀孕时心里不停地描摩复写欧阳萸的模样，印迹全落下来——小雪是女字号的欧阳萸。
都汉见了欧阳雪，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ฐ小丫头走在大街上，我也认得出她爸是谁。”
跟都汉司令员恢复外交关系，是在小菲恢复上台资格之后。他们新排了一个话剧ຕ：一个复员军人在家乡推行“三自一包”。戏剧冲突很激烈，因为复员军人曾经的未婚妻成了一个大队长的妻子，而大队长是复员军人的政敌。这场政治、男ç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轰动省城。
这天上午，小菲现传达室有一个邮包领取单。不知为什么，邮包被误寄到外省去了，转了又转，才到达她手里。去邮ุ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邮程，不知邮包里装的什么，也许早受潮霉了。
交上领ๆ取单，邮递员对她说：“你拿不动，回家叫个男的来。”
“我力气大。”
“那你也拿不动。”
为什么เ邮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痒。她在邮ุ局叫了一个男顾客，请他搭把手，把邮ุ包领了出来。不是邮包，而是个ฐ小型食品仓库：一个ฐ大木箱里装ณ着军用罐头，军用黄豆压缩饼干，军用脱水胡萝卜、卷心菜，军用五合杂面。里面一封信破解了谜底：“小飞，不知你近况如何，你母亲好吗？好好演戏。都汉顿ู。”字字都写得认真仔细，如同小学生描红，信的下端附了电话和地址。原来都汉早已๐是省军区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并没有添岁数似的，见了小菲就笑哈哈地过来，和打完土围子那天一样，叫她“妹子”。他的手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柔软细嫩，让人惊奇那些握讨饭棍、握刀握枪握手榴弹的岁月怎样从这双手心溜过去，磨砺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小菲的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这双手。武人长一双女子绣花的手，难得的富贵。由于矮，都汉尤其显得昂阔步。他把小菲领到操场上看战士们操演练兵，又把她带到司令部ຖ大楼，看参谋们的办公室、作战室，还领她去看菜田、果园、猪场、羊圈，手臂向远方แ一划，向近处一指，俨然一个王者，一个带点喜剧ຕ色彩的王者。不知为ฦ什么，和平岁月使都汉的威严动作显出几分卡通感来。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来和小菲聊天。他什么都问，就是不问欧阳萸。他还没有彻底饶她呢。为什么เ有年把时间不见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适合古装ณ戏，她是部队野战宣传员的路子。
“他们懂ฦ个屁！”都汉大声说，“我还担心你饿出病来了，上不动台呢！”原来他寄那么เ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动戏。原来他一直是她的观众。最初的三四年时间，他心里伤口还新鲜ຒ，看她的戏是往伤口上抹盐，他坚决不让自己进剧院。不看她的戏，也不看任何人的戏。他当然恨过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过瘾的字眼骂过她。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已๐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个女子结下恨缘，这让他好好笑话自己一场。然后他就又去看戏，为了一个ฐ小冤家不看戏了，那ว不大亏特亏？都汉在沙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过我什么戏？”
“多了！那时候师里营房远，看你一场戏小车开四个多小时。我老婆、孩子一车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几个小车司机都让我培养成文明人了，爱看话剧！我看了这么多年戏，告诉你，妹子，我没看到哪个人演过你的。你演戏看着痛快，吃辣子打喷嚏，七窍都通畅！我是个土老俵，不过戏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们团里排了那么เ多大戏，这个大师那个大师，你不演就没个看头。坐在那里看得我着急出汗，哭不让我哭痛了，笑不让我笑傻了，我就难受！”
小菲大笑起来。都汉是个风趣人，她早没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