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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老张跑出来,说:“就好了”

蒋政委白净面皮,嘴上无须,中等个头,腰里束一根宽皮带,胸前衣兜里别ี着一杆金笔←客气地对我们点点头,又从腰后的牛皮挎包里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说:“小朋友们,请吃糖”他将手中的糖平均分配给我们,连裹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女婴也得到两块,由母亲代领我第一次尝到了糖的滋味政委说:“大婶,消您能同意这个班借住您家的东西两厢”

母亲只手托着我,说:“你看,他对着你笑啦”然后我就落在他那两只潮湿的大手里←的脸对着我的脸俯下来,我看到了他头:“难道像我?我小时候是个ฐ啥样子?”他的目光兔子一样迷离,他的脑แ海里闪烁着被遗留在万里之外的童年往事,两滴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你怎么啦?”母亲惊讶地问←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用粗大的手指关节抹去眼眶下的泪“没有什么,”他说,“我来到中国……我到中国多少年啦?”母亲不快地说:“从我一懂事那ว天你就在这儿,你是土包子,跟我一样”

他把洗脸຀、洗脖子、洗驴提到เ了辉煌ä的高度←说现在抗日游击队像蘑菇一样遍地冒出,我们黑驴鸟枪队要以自己的独特风貌压住别的游击队,最终占住高密东北乡这块地盘▲为了在老百姓心目中树立威แ信,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在他的动员下,队员们觉悟迅速提高,他们都脱了光膀子,把衣服挂在芦苇上,站在湖边的浅水里,噗噗噜噜地洗头洗脸洗脖子←们都新剃了头,头皮青溜溜的放光沙月亮从挎包里掏出肥皂,切成小块,分给每个队员,让他们认真地洗,洗得一尘不染

他当当地敲了几下锣,用的力气很猛操他的老祖宗,他骂着,眼泪进流,说:都是沙月亮这杂种招的祸,他打伏击,戳了老虎腚眼子,日本人就杀老百姓出气弟妹,大侄女们,都起来,别哭了,遭了灾难的,不止你一家,谁让我是张唯汉县长委任的镇长呢?县长跑了,镇长不跑操他祖宗!他对大门外喊叫:苟三姚四,你们还磨蹭什么,难道还要我用八人大轿把你们抬进来吗?

司马亭提着铜锣进了我家院子这是一个风干丝瓜一样的人,很难说出他的准确年龄,因为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生着一颗草莓样的鼻子,还有两只漆黑的、滴溜溜转动、孩童般的眼睛←的腰背佝偻,似乎ๆ进入了风烛残年,但他的双手却保养得又白又胖,手掌上生着五个圆圆的肉涡好像是为了提醒母亲的注意似的,他站在离母亲只有一步远的地方,猛烈地敲击了一下铜锣哐啷啷啷,锣声嘶๰哑,带着破裂的声音母亲把半截哭声咽下去,古脖子,一分钟内既没有吸气也没有吐气

上官来弟就势跪在甬路上,哭着说:“奶奶,您打死我吧”

上官来弟放下妹妹,飞起两ä只缠过、后又解放了的小脚,往屋里跑去腐烂的门槛绊了她一个趔趄,身体前扑,倒在风箱上风箱歪倒,把一只盛着鸡食的青瓷钵盂砸碎↓慌忙爬起来,看到เ高大的祖母跪在被香烟缭绕着的观音像前

他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孙大姑的询问,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到口边,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满脸຀窘态,支支吾吾,像被人当场捏住手脖子的小偷

路经孙家的院墙时,他庆幸地看到เ,孙家光秃秃的墙头上空前寂寞,既没有哑巴๒骑在豁口上,也没有鸡蹲在墙头上,狗也没卧在墙边做梦家的院墙本来很矮,爬出豁口后更矮,他的目光越过院墙,轻松地看到,孙家的院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大屠杀被屠杀者是孙家那群孤独高傲的鸡,屠杀者是孙家的老奶奶,一个极有功夫的女人,人称孙大姑传说孙大姑年轻时能ม飞檐走壁,是江湖上有名的女响马,只因犯了大案,才下嫁给孙小炉匠←看到院子里已躺着七只鸡的尸首♀滑的、发白的地面上,涂抹着一圈圈的鸡血,那是鸡垂死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又一只被割断了喉管的鸡从孙大姑手里掷出来鸡跌在地上,窝着脖子,扑楞着翅膀,蹬着腿,团团地旋转五个ฐ哑巴,都赤着臂膊,蹲在屋檐下,瞪着直呆呆的眼睛,时而看看挣扎着转圈的鸡,时而看看他们手持利刃的奶奶←们的神情、动作都惊人的一致,连眼神的转移,都仿佛遵循着统一的号令在乡里享有盛名的孙大姑,其实是个瘦骨伶仃、面容清癯的老人↓的面孔、神情、身段、做派,传递着往昔的信息,让人去猜想她的当年英姿那五条黑狗,团簇在一起,昂着头坐着,狗眼里流露出茫然无边的神秘又荒凉的情绪,谁也猜不透它们在想什么เ家院内的情景,像一台魅力无穷的好戏,留住了上官寿喜的目光和脚步,使他忘掉了千头万绪的烦恼,更忘掉了母亲的命令这个四十二岁的小个子男人,俯在孙家的墙头上,专注地观看

“来弟,你这狠心的东西,这些年,你跟着那姓沙的跑到哪里去了?你可把娘๤害苦了”

“娘,一句话说不清楚,”大姐说,“我的女儿呢?”

母亲把酣睡着的沙枣花递给大姐说:“你也算个ฐ娘?管生不管养,连畜生都本如……为了她,你四妹和你七妹……”

“娘,”大姐说,“我欠您老人家的恩情总有报答的一天∧妹和七妹,我也要报答她们”

这时六姐上前๩叫了一声:“大姐”

大姐把她的脸从沙枣花脸上抬起,摸了摸六姐,说:“六妹金童呢,玉女呢,金童,玉女,还记得大姐吗?”

母亲说:“要不是来了爆炸大队,咱这一家子,早就饿死了……”

大姐说:“娘,姓蒋的和姓鲁的不是东西”

母亲道:“人家待咱不爆咱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大姐说:“娘,这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给沙月亮送信,逼他投降,如不投降,就要扣留我们的女儿”

母亲问:“还有这种事?他们打仗,与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大姐说:“娘,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女儿救出去娘๤,我带来了十几个人,我们马上就走,让姓鲁๥的和姓蒋的空欢喜一场娘,您对俺恩重如山,容女儿后报

夜长梦多,女儿这就走了……”

大姐话没说完,母亲已经把沙枣花夺了回来母亲愤愤地说:“来弟,你别ี变着花样来哄我‰当初,你像扔狗一样把她扔给我,我豁着性命把她养到如今,你倒好,来吃现成的了;什么鲁๥队长蒋政委,都是你的谎话你想当娘๤了?跟沙和尚疯够了?”

“娘,他现在是皇协军旅长,手下有上千人”

“我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也不管他是什么长,”母亲说,“你让他自己来抱吧,你告诉他,他挂在树上那些野兔子我还给他留着呢”

“娘,”大姐说,“这是关系千军万马的大事,您别犯糊涂啊”

母亲说:“我糊涂了半辈子了,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枣花是我养大的,我舍不得给别人”

大姐一把夺过孩子,纵身跳下炕,往外跑去母亲大骂:“鳖种,动了抢啦!”

mpanel1;沙枣花哭起来

母亲跳下炕去追赶

院子里啪啪啪几声枪响房:“娘,要是他们枪毙我,这孩子就要靠您抚养了”

母亲说:“他们不枪毙你,这孩子,也得由我抚养”

大姐欲把孩子还给母亲,母亲说:“你先抱一会儿吧,我给金童喂喂奶”

母亲走到椅子前,掀起衣襟我跪在椅子上,吃奶母亲撩着衣襟,弓着腰站着,说:“平心而论,姓沙的不是孬种,就凭着他给我挂那一树野兔子,我也得认这个女婿但他成不了大气候,就凭着那ว一树野兔子,我就知道他成不了大气候

你们俩加起来,也斗不过姓蒋的,姓蒋的是棉花里藏针,肚子里有牙”

想当初,那像累็累果实一样挂满我家树枝的野兔子,曾让母亲恼怒万分;但转眼间,这满树的野兔子竟成了母亲接受沙月亮为女婿的理由;也还是那几树野兔子,成了母亲判ศ断沙月亮必败于蒋政委之手的根据

在黎明前的暗暝中,一群从天河架桥归来的喜鹊落在屋脊,疲倦不堪地喳喳乱叫〔鹊们把我唤醒我看到母亲抱着沙枣花坐在椅子上,我却坐在上官来弟冰凉的膝盖上,她用两ä条细长的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六姐和司马公子还是那样交颈่而眠八姐依偎在母亲腿边母亲的眼睛里没有光彩,两个ฐ嘴角耷拉着,显得极度疲乏็

蒋政委走进来看了我们一眼,道:“沙太太,要不要沙旅长?”

大姐推开我,猛地站起来,哑着嗓子说:“你撒谎!”

蒋政委皱皱眉,说:“撒谎?为什么要撒谎呢?”他走到桌子前,低下头,噗哧一声,吹熄了罩子灯红太阳的光芒立即从窗格子里泻进来←伸出一只手,谦恭——也许不是谦恭——地说:“请吧,沙太太,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愿意把所有的路堵死,如果他迷途知返,可以担任我们爆破大队的副大队长”

大姐机械地往外走,临出房门时,她回头望了望母亲蒋政委说:“大嫂也去,小弟弟小妹妹们都去”

我们穿越着司马家的重重门洞,路过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套院路过第五个套院时,我们看到เ院子里躺着十几个ฐ伤兵那个ฐ姓唐的女兵正在给一个腿部受伤的士兵包扎我五姐上官盼弟给唐女兵当助手↓全神๰贯注,没有发现我们母亲对大姐轻声说:“那ว是你五妹”大姐瞥了五姐一眼蒋政委说:“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第六个套院里,摆着一副门板,门板上躺着几具尸首,尸首的脸都用白布๧蒙着蒋政委说:“我们鲁๥大队长壮烈牺牲,损失无຀法估量”他弯腰揭开一块白布,让我们看到了一张血迹斑斑的、生着络腮胡须的脸຀←说:“战士们都恨不得剥了沙旅长的皮,但我们的政策不允许沙太太,我们的诚意差不多可以感天地动鬼神了吧?”走出第七个ฐ套院,绕过一道高大的影壁,我们站在福生堂大门口高高的台阶上

街上来回跑动着一些爆炸大队士兵,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层灰几个士兵桥十几匹马,沿着大街从东往西走,几个士兵却指挥着几十个老百姓,用绳子拉着一辆吉普车从西往东走两拨人在福生堂大门口相遇,一齐都站住两ä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跑上前๩来,都立正,都行举手礼ึ,像吵架一样同时向蒋政委报告,一个报告缴获战马十三匹,一个报告缴获美式吉普车一辆但可惜炸破了水箱,只能用畔回来蒋政委高度赞扬了他们士兵们在赞扬声中都挺胸抬头,目光灼灼

蒋政委把我们带到教堂门口大门两侧,站着十六个荷枪实弹的哨兵蒋政委一举手,士兵便齐拍枪护木,并拢脚跟,行持枪注目礼,我们这一列妇孺,俨然成了视察战场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