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哼哼——你胆子够大的是吧。以为自己还算老几？她回头得到男人的一个示意，瞬间展开微笑——我说你，还有你旁边的小杂种。我说的就是你们。真不要脸的东西。
多年以后千河回想到这一幕，他的姐姐沉染告诉他说，那时候父亲有种类似英雄的气势。只是那气势后来再也不曾出现过。沉染感慨。她说，千河，我这一生都要感谢你的父亲，因为他收留แ了我和我的母亲，并给予我全新的生活——在那个漆黑无边的夜里，她们奔跑在灯火昏黄的街头。行人稀少。父亲的宽容和信任收留了那两个命运曲折的女子。沉染说，这样的恩赐，我决然不会忘记。
他的眼睛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敏感。在少年千河面前，那些敏感正在渐渐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
在她跟随那个男人去到北方แ的那些年月里，她是否常常想起他。谢觞。
千河看到父亲冰冷的脸。他问自己้，这是你的父亲吗。
后来望海深深地吸一口气。他背朝千河走向房门。他说，没事了。该去学校了。
傻瓜，望海转过头去看他，胡乱ກ地掳了一把他的头——有什么好害怕的。妈妈来看你，就是她想你了。
望海回头，他的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赶紧用手擦去——有什么事吗？
母亲出来，看到千河。她说，怎么一个ฐ人乱跑？
你为ฦ什么不说话？我问你问题呢。
千河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着，妈妈，我是如此的想念你。
但是后来他再也无法见到母亲。在很长的时间里，千河期待可以再次见到她，他想要问她，为什么生活会变成这个ฐ样子。那ว天他同从前一样，打开窗户，把半个ฐ身子探出去。九岁的千河保持这个姿ู态许多年。他以为ฦ这样又可以再见到เ母亲。但是没有。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是否因为ฦ自己已经长大，母亲就将他抛弃。不知道。他以为这样矫情的方式可以延续从前的期待——即使他已经知道，那从前的种种，亦不过只是幻觉。
那个下午阳光温暖，空气中充满甜蜜的花粉味道。千河在小阁楼再次想到自己的母亲，昏黄的光打在木质的地板上。身影黯淡。那思念再次连绵袭来。他轻声地说，妈妈，我很想你。你知道吗？他开始哭，小声地抽泣。
沉染在不经意间出现。她听到เ小阁楼隐秘克制ๆ的哭声，循声上来，看到เ无助的男孩。她轻微叹息，终于说，千河，不要哭。千河抬头，看到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她的头漆黑绵长，静静地流淌。就好像死去的母亲。她对千河说，不要哭，妈妈不会离开你。她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不管你在哪里。她都一直挂念你。
她的话语轻柔，充满了花朵的芬芳。于是少年刻意的压抑和隐忍终于溃不成军。他迷茫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见到เ她的样子。他问她，你是谁？
沉染笑了。她说，我是你的姐姐。你怎么会连我都不记得了呢。
她说，千河，不要试图沉溺于过去，那ว无济于事。以后有什么เ事可以说出来，不要一个ฐ人闷在心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远离你。
千河沉默。后来他轻声地问她，那么เ以后，妈妈还会回来吗？他是否还会来看我？
会的。女孩微笑。她说，或许现在她有事，所以不能及时来看你。等到她有空了，自然会再来找你。你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如同安慰一个任性而无知的孩童，沉染亦愿意为他编造善意的谎言。
父亲突然老去了。那男ç人正在快苍老。千河突然感到悲哀——父亲终于不得不老去了。白放肆生长。皱纹遍布。那ว变化是如此明显。好像第二天一起来，就可以看到。那ว个八月对于千河来说是漫长的，由于漫长而显得茫然无措。几乎每天都躲在阁楼的书堆中。他沉迷于那ว些古代的故事。浪漫而美好，虽然许多故事的结局并不完美。把所有的故事都当作童话。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古代的生活是多么เ安然并且沉静。亦喜欢看唐诗和宋词，迷恋上那种充满韵律的断ษ句。每一个句子都散出悠远绵长的气息。从遥远的古代，一直延伸到现在。
千河喜欢宋朝。他觉得那是一个安静的朝代，却又充满战争——他看过许多的诗词，描写那些连绵不绝的战争。庞大而频繁的战争让整个ฐ朝代充满惶恐与不安。在那些掩卷轻叹的间隙，他仿佛看到满街的人。他们行色匆匆，神情疲惫，已经对生活失去期待——不知道这样的战争何时才会终结。有时候他看到一个肮脏不堪的女子。她衣衫褴褛，手中提着一只破篮子。她在乞讨。她说她要去寻找远去边疆的丈夫。她一遍遍地对路人提到她的丈夫，带着夸张的讨好表情。问他们说，你们知道吗。我已经走了许多天，快饿死了。我怕我终于没有力气再寻找下去。她是茫然的，后来终于在一个街角跪下来。那ว一天阳光灿烂，洛阳的街头人来人往。那ว些富家子弟，他们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甜美虚弱的笑容，看到她，捂着鼻子匆匆而过。从不理会任何一个肮脏ู的异乡人。任凭她的哀求声不断响起——求求你们行行好，我快饿死了。给点东西吃吧。
那些午后千河继续想像属于宋朝的故事。关于那个流浪ฐ女子，她有一双美丽ษ的眼睛。头如枯草般烦躁地扎起。此前她与丈夫一起生活。那男子深爱她。他们砍柴织布，夫唱妇随，幸福快乐。他们原本还有一个孩子。那ว孩子可爱甜美。非常喜欢微笑，并且叫他们，爸爸，妈妈。但是后来，战争开始了。那些士兵来势汹汹，试图掳走她的丈夫。那ว悲苦男子在临行之ใ前仿佛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于是他对她说，带上我们的孩子，赶快走，越快越好——黑夜里他的孩子大声哭泣并且呼唤父亲。他抱着士兵的腿不让他们离开，于是他们拔出长剑杀死了他。她用颤抖的手捧着孩子突然掉落的脑袋，就那样，莫名地笑了。
她疯了。
后来她走失在午夜。想要寻回自己的丈夫，因在这世界上秋终于深了。所有的亲人都死去了。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生活。没有人愿意帮她。后来她就死了。
千河想到เ她的死亡。就在那ว些隐藏结局的古老诗歌中，她正在悄然死去。她死的时候天空没有任何异常。在如此乱世，死去一个人不足为ฦ奇。她死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她突然觉得累了，腹中的饥饿感正在神奇地减退。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渐渐变轻，那感觉是如此美丽ษ。她终于可以不再忍受漫长的寻找。然后她渐渐死去，那ว死于她并不痛苦。
在许多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千河在日记本上编造这个女子的故事。一个生活在宋朝的女子。以及无数和她一样的人。他们的故事。残酷并且美丽。
夜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