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从学校朝着庄里走，犹豫着，最后还是朝庄里走去了。铺天盖地的黑夜在平原上像是铺天盖地的黑湖样。没月光，没星星，黑夜里只有模糊的影儿在晃动。通往庄里的路，化在了暗黑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会不时地走到路两边的小麦地。好在远处的地方有灯光，这就让爷辨出方向了，能迎着那一点一片的光亮走回庄里去。到了距离村庄不远时，漆黑的空气里有了新鲜白亮的木屑昧，先是淡淡一股从有马灯的地方飘过来，后来那味儿就成了一团一片儿，从庄西流过来，从庄南荡过来；从庄北流过来，从庄东的胡同荡过来。流荡着，荡流着，还夹有锯树的拉动声，砍树的咚咚声和人的说话声，宛若那一年庄里人老老少少在夜里大练钢铁样，那些年都日夜奋战大兴水利ำ样。
这时候，爷就走过来，站到三子爹的斧子前，说喂，三子他爹，谁让你们在这砍树呀?三子爹的斧子就在半空怔了怔，放下来，唤着他的儿子三子快过来。丁三子就从麦地那边过来了，看见我爷没说话，只用鼻子哼一下，去脱在边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叠着的纸递给我爷看。
他媳妇问：“你往家扛这黑板干啥呀?”
几天后，他媳妇来到学校里，找着根柱和跃进，说：“贾主任，丁主任，我男人来这学校时能走会动的，可现在他在家里床上只剩一气两气了。人都快死了，可别人又分桌子又分椅子的，你们只分给他一块木黑板。”又说：“我嫁给他～辈子做媳妇，在丁庄一辈子，别人打媳妇，骂媳妇，可一辈子他没打过我，没有骂过我，他快死了我不能不给他一副棺材呀。他活着卖血给我和儿女们盖了那么好的大瓦房，可他死了我不能不给他准备一副棺材呀。”
爹说你家没有热病吧?
村长说我爹八十四岁了。
满天满地都是绿色了。
村庄绿着了。
可也有媳妇从她儿女手里接过碗：“看去吧，看看热闹吧。”
丁庄已经二年没有这么热闹了。自有了热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这热闹是要过马香林说说唱唱的热闹呢。是活灵活现、不是戏文里的热闹呢。
根柱和跃进也来了。
根宝说：“丁老师，我有热病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叔说：“不得好死又怎样?反正就是死在这热病嘛。”
我爷说：“你对得起你孩娃小军吗?”
我爷说：“你们把钥匙给我吧，不行了我先替亮和玲玲给你们跪下行不行?”
就有人去边上找石头，去灶房找锤子和菜刀，要把门锁撬开、砸开时，却是忽然不用砸、也不用再撬了。
赵秀芹就举着一块沾着面的砖，扯着她的嗓子唤：“有种你就站出来，每人交五十斤的面，你放了四块砖，你独自一人就少缴二十斤。”骂：“你这黑心烂肺的人，你少交二十斤，到เ时候我烧饭粮食不够吃，人家以为又是我赵秀芹偷了粮食哩。”
“你们家每天锅里不下大米只煮石头是不是?你们家的大人孩娃都是吃风屙沫是不是?你们家孝敬老人时是用盆子端一盆石头瓦块是不是?”
不再说啥儿，爹就又去翻着他的地。
种荆芥的时候庄里又死了一个人，不到เ三十岁，没有棺材用，大家在庄口站一站，说一说，那家人就去我家要棺材，说：“辉哥呀，你去上边给你兄弟要副棺材吧。”
答说吃粮食还有粗细哩。
原来这就是龙棺呀。我爷回过头，说那松木棺材上画了迎送图的棺材是啥棺?
眼就合上了。嘴就拢上了。
沉默着。丁庄人都在沉默着，赵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从地上坐起来，抱着她枕头里的大米朝着灶堂走。
李三仁就追着问：“秀芹呀，你拿丁庄村的公章没?”
就有人披着袄，爬在二楼的窗口上唤：“干啥呀?”
他就撕着嗓子唤：“都来集合了就知道了贼是谁。”
李三仁抬头瞟一眼我叔不说话，又翻他的地。
李三仁就猛地甩了一句话：
玲玲说：“想买一瓶洗头膏。我们庄有个姑娘用洗头膏洗的头顺，和流的水一样，我想用一用，她说那是她卖血才买的洗头膏。我也就去卖血买了洗头膏。”
“你咋卖血呢?”
一地白。
正走着，我叔从后边追上我爷了，他叫了一声“爹”，待我爷扭回身，他说：“我也和别ี人一块睡那大屋子?”
“我丁水阳现在给你们跪下了。我六十周岁时给大家跪下了，是替我大儿子丁辉给你们跪下的。求大家看在我家老二丁亮也一样有热病，我孙子刚ธ过十二就被人药死了的份儿上，就是全庄的热病都是因为老大采血染上的，事到如今就请大家别记在心上了。”
再磕了一个头：“还有一桩事，是我替政府组织大家都到เ蔡县去参观，大家才都开始卖了血，也才卖出了今天的病。”
儿啊儿
饿了你定要把食粮充
他们拍打着自己没有一个ฐ结疤的胳膊说——
日你八辈子，就你的血和胳膊金贵是不是?
丁庄人，也都散去了。回家了，是穷是富都由他们了。
我爹没有走。没有离开古河道。没有离开我爷挖的水坑儿。他一直站在水坑边上看。看了看，弯腰到坑里掬手喝了水，冼了手，然后就笑了。
他就说：“不瘦啊，一顿ู能吃两个ฐ馍……上边说这病能治吗?”
他的脸上有了润色儿：
叔有泪脸上还是挂着笑：“他们要和你、和我去离婚——咱们住到เ一块后，你我还要找着他们离婚呢。”
我叔说：“你回到娘家去，爹娘可怜你，哥也可怜你，可嫂子知道你身上有热病，能不冷眼看你吗?”
我叔说：“你想住到我家就住到เ我家去。你怕见宋婷婷用过的东西了，咱就到庄外打麦场上住，我把家里的锅碗瓢勺拿去就行了。”
他们就明目张胆住在一块了。夫妻样住在一块了。胆大妄为ฦ地住到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