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男人立在门口骂：“一辈子没有见过热闹是不是?你给我滚回来。”
她的儿娃或孙子也都站下了，立在庄口不去看那热闹了。
丁庄就有些不是起初的丁庄了。
新课桌，黄的漆，六张桌子腿套腿的装在板车上。爷要去车上把那课桌卸下来，二十二岁的根宝要把桌子往上装。吵起来，学校里的热病人们都来了。
说梦话的人，也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贾根柱和丁跃进却已经醒了来。他们是睡在一个屋，在学校教室的二层上。在二层靠东一间教室里。贾根柱就睡在窗下边。目光像金水儿样越过窗子流在他的被子上，流在他脸上。暖气把他叫醒了。睁开眼，怔一下，起身朝窗外看了看。看了看，慌忙到对面床上去唤丁跃进。不是唤，是摇了一下子，跃进一个惊怍就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我爷说：“你这么不争气、不要脸，你会不得善终、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爷不吭。
清晰晰地听见了。
日光从正顶悬着照在他们赤裸的身子上。
说：“操!快死了的人，还做这样的缺德事。”
爹就从地里出来守在门口说：“要不是我跑前又跑后，你们连油都还没有哩。”
就都没话可说了。
不知道这是在哪里。爷在梦里知道这是在梦里，却不知道这梦到的地方在哪里。穿过一片平原的野荒后，在黄河古道上沙丘宽展的平地间，在沙丘堆出来的沟壑里，有了一片开阔阔的小盆地。说是小盆地，却也一眼望不到边。就在这漫无边际的平原上，平原上缓起缓落的沙丘间，我爷看见了那个棺材厂。周围都是用铁丝网围将起来着，而就在这围起来的一片缓平处，摆了一大片已经做好的黑棺材。棺材的大小厚薄全都不一样，棺材上因着不一样，用粉笔写了甲、乙、丙的字样儿。正是午时候，日头横在平原的正顶上，金色的光芒一束束地射下来，像无数被拉直的金条、金丝网在天空中。远处的黄河古道和平原上，透过那生了锈的铁丝网，能看见日光在沙地上泛着一波一浪ฐ的光，像有一股洪水正从遥远的地方แ漫过来。
在这棺材厂的车间里，流水作业的木匠、漆匠们，一个个忙得大汗淋漓，谁也顾不上和我爷说上一句话，都只看他一眼就忙着自己的事情了。爷就从那ว车间走过去，到另一个棺材车间去，路上见了专门在那ว棺材上写着甲乙丙的中年人，问说棺材还分等级呀?
丁嘴嘴是几天前搬进学校来住的。有了热病后，他对他一家人说他要去过天堂的日子了，就说着笑着让家人把他送进了学校里，从此学校就笑声不断了，有听不完的笑话了。我爷说李三仁不愿再在学校里住，他想回他的家里去，所有的人就都怔着了。听了丁嘴嘴的笑话后，所有的人都从惊怔中愣过神儿来，咯咯哈哈地笑着了。
李三仁下世两天后，入殓那一天，他媳妇没有哭，去问我爷李三仁那鬼为啥死了还拢不上嘴，合不了眼，到底他有啥儿放不下的事。我爷就去看了李三仁，果然见他躺在灵棚里，大张着嘴，张大着嘴，眼也睁得比活着还要大，眼白和孝布样挂在眼睛上。没说啥，我爷想一会，便独自离开丁庄村，不知去了哪。半晌后，我爷走回来，手里拿了一枚新า刻的丁庄村委会的章。圆的章。新的章。还有一个盖章用的印泥盒。为了补那李三仁生前的憾，我爷回来亲自的把章和印泥放在了李三仁的棺材里。把章塞到他的右手里，把印泥盒放在他的左ุ手里。然后我爷说：“三仁呀，我在学校把章给你找到เ了，没人偷，就掉在你床头的床缝里-’然后我爷把手放在李三仁的眼睛上，轻轻抚一下，李三仁的眼就合上了，张着的嘴也就闭上了。
我爷说：“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我爷就到那树下，从树权上取出钟棒儿，“当当当!当当当!”地敲了集合的钟。急切集合的钟声儿。
可眼下，钟又敲响了，是“当当当!当当当!”地敲，急切得如火枪响在校园样。
这就不得不到人家庄里去收了。
“喂——你卖吗?”
“玲玲呀，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叔说：“你为啥卖血呀?”
我爷把目光从那收回来，看着满教室的丁庄人，看着那一片铁青带黑的脸，他说：“谁还有意见?没意见了就开始烧饭吧，今天是第一顿饭，不管谁烧都要烧好些。锅就用学校给外庄学生备的大铁锅，灶就用篮球架西边的学生灶。”
我爷从那教室走出来，雪飘在他脸上，像水洒在了他脸上。有风吹，那雪不是飘，是被风扔在脸上的，掴在脸上砰砰的响。脸上还有教室里的暖，还带着刚才爷说的一、二、三、四的热劲儿。雪被扔在脸上就化了，和雨滴被风甩在脸上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