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利安本来想说很抱歉,未先预约,但见艾克顿对他们这个圈子简直太了解,说那话就太生分了。
他想借口说约个时间下次再来,就站起身来。
裘利安说,“干吗不去偏远点?趁人掘古墓,拾点什么,拿回英国,给母亲阿姨ถ他们亮亮。”
闵指给他看一棵古树,说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在农民革命吞没北京时吊死的地方。裘利安没看出这树和其他树有什么เ不同。像回应他似的,一转脸工ื夫,两只黑乌鸦就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叫唤。
火车很快就把新า旧杂糅的青岛丢在身后,铁ກ轨一直延续进郊外乡村,穿过海湾山泊、田野、森林和无数隧洞。
越往北行进,越是贫穷。
从香港,到上海,再到青岛,西方人并不罕见,人们也不稀奇。他明白,人们稀奇的是他在花轿上闪闪忽忽的脸。“你这怪物!”他对镜子做了个鬼脸。生机勃勃的街道使他很高兴。
小嫚好盘目,他跟着说,相貌好,女人漂亮。快接近目的地,他才意识到来这个ฐ遥远的东方国家,或许还可以另有一个结果:艳遇,异国情调,瓷娃儿似的。当然,他来中国目的不是为女人,不过,为什么เ不呢?并行不悖。
她这是什么意思?
裘利安没有回话,她在暗示ิ什么?整个ฐ在北京的日子,她都是快乐่而达观,可爱极了,除了那次看劈棺的戏,那是例外。但是,他们从未谈过长远的事。这样,反而使他有点不安了。他不能主ว动先谈,闵怎么想的?她是否就等着他先谈呢?
揣测不了。
这个闵真能沉得住气。不必问她,他就清楚,她当然想谈,但越是想谈的题目,越是能闭口不言。
中ณ国人真的只管扫自家门前雪,堆在院墙边的雪很高,胡同里岔道,人行走的脚印又黑又深,有的地方แ开始化雪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踩在泥浆似的雪里。闵叫车夫停一下,她买了两串,一串给裘利安。
裘利安咬了一口在嘴里,脆生生的酸甜。闵笑了,说她就知道他喜欢这种小甜食,而且全国只有北京的,才真正好吃。
马车驶远,载着闵回家。裘利安从胡同口,依着门牌号数朝里走。
阿罗德·艾克顿爵士等在大院门口,系着一条粉红的羊毛围巾。裘า利安有点不安,他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俩原先讲好,在里面等。
艾克顿说他想起,仆人不认识裘利ำ安,不会让他进。
这家大院主人齐白石老人,艾克顿ู说:“白石头老人,名字怪,对吧。德国人最赏识他的画,这是本世纪中国画坛第一大师。”
裘利安敲的门,仆人打开门,见他,果然不理睬。见他身后的艾克顿ู,忙点头作揖,直道歉,说不知道这洋鬼子是艾克顿的朋友,怠慢了,请恕罪。
那天喝酒,艾克顿对裘利安吹嘘他的收藏。忽然说,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东方แ的塞尚,中国的马蒂斯ั,就住在附近。而且最妙的是这个马蒂斯卖价并不太高,你可以给家里买点礼ึ物。裘利安购买的中国工艺品已๐经太多了,恐怕够布置一整个画ฑ廊。价格都不贵,怪不得那ว么多西方แ人,一到中国就把钱花在瓷器、玉器、真假古董上。但经不起艾克顿ู一顿猛吹,裘利安答应了。布鲁姆斯勃里因为两次举行后印象派画展,震撼了英国的艺术趣味,成为ฦ现代性的代言人。或许,他能做出同样的大现。
仆人边陪着边领他们进院。
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左拐右弯,最后才到เ白石头老人的画ฑ室。没有西方画家的那么เ大,但也没有那么乱,极其亮堂极其整洁。听说老画家已有七十岁,裘利ำ安第一眼看上去就佩服,面貌有一种强悍的力量,稀疏ຕ长须,一点不见白,瓜皮帽,戴眼镜,客气地微笑时,脸上也不起皱纹。室内还有几个男女,看来都像是助手或是学生,尊敬恭谦地看着。
老人不说话。
艾克顿让裘า利安说中文,他结结巴巴,只有几个词,干脆ะ让艾克顿说。
艾克顿中文流利,一口北京腔,大说恭维话。
这一招很有效,老人的微笑收住了,当场让助手铺开宣纸,问客人要画什么?“花鸟鱼虫,螃蟹对虾,鸡鸭猴蛇,任选。”
裘利ำ安认为他在开玩笑,就说,“一对螃蟹。”那老人的助手用镇纸压住纸,磨墨服侍。老人握着毛笔,捋起大袖。果然,就在他们面前,两只螃蟹生龙活虎地出现,一只稍淡一只稍浓。十六脚๐四螯,张牙舞爪,各不相同。
艾克顿说:“一公一母,在干什么?”
老人大笑,不回答,而是拿起一支细毫,蘸着浓墨,轻轻四点,两只蟹在眉来眼去。裘利安眼睛瞪亮了,艾克顿高兴得鼓起掌来。这就是中国的马蒂斯?可以当堂表演,不像西方画家,画两ä个螃蟹,恐怕得折腾几个星期。
“能买吗?”裘利ำ安问。
“可以,六美元一尺。”
这是艾克顿的面子,否则,让买也不是这个价。艾克顿ู得意地跟裘利安咕哝,这位老画家的生财之道实在有点奇特,比他的画风还更有特点,画价用尺子来量,按尺寸卖画。
裘利安突然有点犹豫了,这当然不是马蒂斯,好玩的素描而已๐。况且,这样卖画,现画现卖,未免太古怪。不过天知道,中国艺术,中国艺术家,西方人都无法理解。
“能开支票吗?”裘利安咕哝了一声。
回答是没问题,艾先生是老顾客。
室内没有钢笔,于是裘利安用毛笔蘸着墨开支票,手指笨拙,小心翼翼也写成了。老人题字送了艾克顿两幅小画ฑ。将要告别时,艾克顿ู对裘利安说,“房里那个ฐ穿西式上衣,口红涂得厚厚的女人眼有异光。别看,别看。”
他们走出房间,老人殷勤相送,但只到房门口。艾克顿真了不起,在北京不过四年,已๐成京油子,在中国混得很内行,能每隔几步都对那老人说一番恭维话。
出大门,艾克顿ู才说,那女人是老人的小妾,朋友的礼物,才七年就生了六个孩子,刚又生了一个ฐ。算算,老人该是七十二岁了,实在多产多福。
这下裘利安愣住了。他手中的画卷,也好像有精灵地变得沉重起来,这个东方马蒂斯ั起码还能活上三十年,再生一批儿女。他的螃蟹,他的生螃蟹,也是房中ณ术产物?
艾克顿说,“家藏有这老先生的画,小心防盗。”
第二天,闵来旅馆,她看了裘利安买的画,笑着说,“值,白石头老人的画,以后你的子孙准会因此一笔横财。”但她马上停住不说了。裘า利安看了她一眼,子孙等等,太靠近两人忌讳的题目。
太阳升高后,雪融化快,但残留在屋瓦树枝上。因为外出,闵特意选择了紫青底色,泛银光的翠兰缎子面旗袍,有个孔雀毛织的坎肩。裘利安早看到เ她是穿了耳孔的,却是第一次见她戴耳环,每只耳坠是两块一大一小蓝宝石,银花边相连,同紫青色相配。
他们俩来到东来顺ิ吃饭。这家店的涮羊肉——一种奇怪的吃法,一个铜炉,中间烧炭火,四周是汤,薄如纸片鲜嫩的羊肉,在沸腾的水里一烫就成,蘸碟子里的酱,味道极佳。葱和新鲜ຒ的大白菜莴笋叶切成细丝在盘子里。
又是隔席,裘利ำ安现椅背上漆有一对长头长胡须ี的水鸟,闵说,“这种鸭子,中国人叫鸳鸯,‘爱情鸟’,因为ฦ它们永远互相偎依。”
两人吃得很慢,边喝白葡萄酒,边谈起文学。闵说她的小说题材太窄,按现行的普罗文学标准,不值得读。她认为小说是艺术,而她只能ม写自己的生活经验,太太,小姐,少爷,堕落成反叛青年。
“像我?”裘利安笑了起来,打趣地说,并从衣袋里掏出诗页来。
闵抓过来就要读,裘า利安说宜看不宜读。
闵一看就明白了。
交合之后
横越,跨过,纠结的蚊帐,
脆弱的维纳斯,迷惑的战神,
陷坑已经张开铁网,
锈痕斑á斑,如潮涌的星。
自然尚容许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