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过一条河。河水清澈平静，看不出在流动。河面大约有二三十米宽，对面嘉ล荫遍地，鸟鸣莺啭，草丛间开满了硕大的白色、鹅黄色花朵，她在这面看得喜笑颜开，同时也急得泪光盈盈，因为她渡不过去。泪水从她的面腮上滑落下来，有两滴落到水面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们滴落的地方突然焕出异彩，白色、橙色、蓝色、紫色，一道道光芒越来越大，惊得她目瞪口呆。从耀眼的光芒之中，生成了两朵莲花，粉嫩的花瓣在微风中ณ轻轻颤动。她战战兢兢地踏上去，莲花仿佛知人心意一样，平稳地驶离岸边，微风轻拂她的额，阳光温柔地照在她的脸上……
见宁馨看自己的脚，那个ฐ男ç人在她抬起头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因为ฦ太过用力，右眼控制不住地抖了两下。宁馨之前一直迷迷糊糊的，这一眼才算彻底把她瞪醒了。尽管自己占的地方本来就很小，她还是尽量把身体又往后缩了缩，一是不愿意和那个男ç人计较，再则也讨厌他碰到自己。
孟昱财笑道：“谁说不是呢？哪个老师做事不是从爱护学生出呢？我倒希望一点儿不处分他呢！可校规校纪就是学校这块地方แ的法律，有它的尊严性，也是不能随便触犯的，否则就得承受后果，不然谁还害怕呢？”
尽管因为工作关系，孟昱财也整天地把学校的利益挂在嘴上，“民族”、“国家”地不离口，但他心知肚明，那ว些不过是用来招摇的幌子，好借此说事，当不得真的。在当今中国，有一种大家皆知而又心照不宣的社ุ会氛围和公众行为准则，明知事实，却不能说，不仅如此，还要在嘴上说出另一套明显与事实相悖或是言不由衷似是而非的话，人人如此，日久ื天长，慢慢渗透到人们的心理和思维模式中，几乎成为一种本能，这时说假话的人不再会觉得自己是在说假话，反倒是那些敢于说真话的人会让大家觉得奇怪和异常，他们若不是天真得几近无知，就是具有非凡的勇气，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岑星身为系主任，竟在并不真正了解听者的情况下，突然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也难怪孟昱财惊奇，他一时之间真有些拿不准，岑星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他这个人又是聪明是傻？
岑星一愣，说道：“衣服买来不就是穿的吗？”莉黎道：“可你不是不喜欢穿新衣服吗？觉得奇怪才问你一句。真是的，谁又没说不让你穿！”
正是上班高峰，夹在人流中，岑星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充满力量，身下的自行车轻得仿佛一片树叶，被他蹬得飞转。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有无限的精力和热情在体内积压奔涌，尽管在人前总要做出四平八稳的样子，可在没人的地方，脚底下仿佛踩着弹簧，走路都恨不得想蹦上两下。那种年轻的感觉他久已陌生，这时突然又回到身上，他满怀惊喜，却没有追问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เ。
周末岑星回来，莉黎兴冲冲地跟他说起母亲来过，并留แ给他们2ooo元钱的事情，言语之间，岑星看出她不完全是感激母亲，更多的倒像是在借此指责自己้家里这面没为她做过什么，所以反应很淡漠，只随便地应了一声。莉黎本意虽然诚如岑星所料，但她自己并没有明确意识到เ，所以一见岑星如此，便觉得他不但无视自己的付出，现在竟连自己母亲的付出也一并看轻，颇有忘恩负义之嫌，因而心中ณ大不痛快。
半晌，岑星方道：“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受罪，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又想到哪儿去啦？”莉黎立刻笑着还口道：“你还知道我在受罪啊？不想让我受罪好啊，那你就让我过上好日子呗！”岑星“嗨”了一声，扭头不再说话。她也知道他现在没有能力，不过是想借机刺激他一下，要他一句话好让自己้放心，没想到他不但不说，反而觉得她随便说一句话都别有用心，话不投机。
两个人越聊越起兴致。秦姐在这院里住了三年，对周围的人物掌故都很熟悉，既然莉黎爱听，她便掰着指头一一道来。
“唔……后来呢……嗯，后来——老郭太太就记恨我们俩了，唔……小蒋后来不又有什么事得罪了老郭太太，她就借口老家的侄子要来，把小蒋两口子给撵了出去。小蒋已经交完整月的房租，还剩半个多月没有住满，就让老郭太太按天退钱，老郭太太只同意退给她半个月的，剩下那几天说什么不肯再给。小蒋也不是省油的灯，临走的时候把自家屋外那个电å表偷摸给鼓捣坏了，他们走后老郭太太才现，整整骂了好几个月，新住户来了，只得又安一个ฐ，结果呢，老郭太太把这笔钱又摊到了各家头上。”
莉黎妈妈一路上都在惦记着女儿过得怎么样，现在算是有了答案。
“早就告诉过你，你偏不听，现在怎么样？果然应了我的话吧。摊上一门农村的亲事，那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就是变成一只金凤凰，那些死皮赖脸的穷亲戚也能ม把你的毛拔光，让你变成野鸡。周围摆着多少这样现成的例子，你却不看不听，偏要往火坑里跳！而且岑星算什么凤凰，充其量不过是个穷学生，他家里人但凡长个脑袋，也该拍着脑แ门子想一想，他自己的事情还抖落不清呢，都得你帮着他，他们居然还能腆着脸跟你们伸手！岑星也是，挺大的男人，自己้半斤八两不知道吗？他自己要是有能耐，愿意怎么帮他家里那ว是他自己的事情，没人拦着他，可现在自己花着老婆的钱不算，还从自己老婆娘家拿钱往他家里贴，他长没长人心？！……”
“哎，真的是‘菩’哎！”同桌兴奋地又捅了一下岑星道，同时硬把字典塞到他手里，让他看打开的那页ษ。岑星没看，合上字典，摇头示ิ意同桌安静，因为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知道语文老师读错了，但他觉得没有必要为此大惊小怪。语文老师又向这边扫了一眼，她是个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心胸极其狭窄，报复心极强的女人，从她的眼神，岑星看出情形不妙。
语文老师道：“我不是反对你们提出不同看法，但凡事要讲究方法。一堂课总共就4๒5分钟，你说你什么时间说不行，偏偏占用这么宝贵的时间，不仅影响我讲课，最重要的是还耽误其他同学听课。你可以不爱学习，但你没有资格影响别ี人学习，我也绝对不能允许你这样一只臭鱼烂虾就坏了一锅汤……”她先前还想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姿态,ไ所以采用了一种比较和缓的声调,但结果却越说调门越高,越说越激动。
“他们呀，除非上面来人检查，否则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考试都通不过，他们往后也不好招生啊！”女孩老道地答道。
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眼睛又黑又亮，皮肤光洁而有弹性，浑身上下散出一股迷人的青春气息，毕竟还是年轻，所以再狡黠的笑容也带着些稚嫩的神情，宁馨含笑望着她。
女孩子打开桌上的一个塑料袋，推到เ宁馨面前，笑道：“姐，你笑什么呐？——你吃桔子吧。”宁馨笑着摇摇头，道：“我在车上一般不喜欢吃东西。”
看得出宁馨喜欢自己，女孩子笑道：“对啦，姐！我还没跟你说完呢。我不是跟你说我在班里还算好的嘛ใ，这是真的，不是吹牛。大一——当然，我们那也算不上什么เ大学啦，反正大家都习惯这么叫——大一第二学期，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连着考，负责准备答案的同学把打印好的东西给大家，好多同学就抱怨：这答案上怎么不标注清楚啊，到底哪页是古代文学，哪页ษ是现当代文学呀？”
宁馨忍不住笑起来，女孩子自己也吃吃笑，并且信誓旦旦ຆ地道：“姐，我没骗你，是真的。给好答案，她们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说实话，要真记我也记不住，可给出答案我还是能ม分清的，这么一看我就比她们都还强。”
说说笑笑，很快就到站了。下到站台，分别的时候，宁馨笑道：“再见。”明知说也没用，还是忍不住善意地叮嘱她道：“花着钱，搭着时间，好歹用点儿心，学点儿东西呀。”女孩子随口答应着，消เ失在人群中ณ之前，她笑着扔下一句：“姐，你怎么不爱笑呢？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宁馨怔了一下，记得以前一位师兄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当时并没在意，因为她不但喜欢笑，而且喜欢纵声大笑，可现在回头仔细想想，自从上了大学以后，是的确很少那ว样笑过了。
北方แ气温就是变化快，出了站台，宁馨现刚走了四五天，回来就已๐经很冷了。因为是中ณ午时分，公共汽车上的人并不多，难得地，宁馨得到一个座位。司机见路上车辆稀少，猛踩油门，使劲儿打方向盘，将一辆长龙开得跟赛车似的。每逢转弯，乘客的身子都会被从座位上向外甩出去，宁馨一手紧紧抓着前面椅子背上的铁管，一手按住腿上沉甸甸的背包，并不害怕，摇来晃去的，只觉得好玩儿。
已是深秋时节。宁静的蓝天仿佛要远遁似的，向无垠的宇宙退隐而去，离人越来越远。树上的叶子黄透了，在明亮的阳光里闪耀着金灿灿的光泽，不时有叶片飞舞飘落，有的怀揣梦想，借助风的托举ะ，向往着远方，但大抵走不了多远，因为ฦ留恋故土，也就改变主意，选择了放弃。地上早已๐密密匝匝地落满黄色的树叶，随着马路的弯曲回转，铺向远方。经过一个ฐ燥热漫长的夏季，有的叶片虽然早已虫蚀斑斑，但本真自然中ณ依然蕴涵着一种难言的美丽。深深浅浅的黄色仿佛一个ฐ个错落有致的音符，在天地间吟唱着生命周而复始的旋律。造物主ว挥手之间的季节变换，于简单洁净之间，就挥就了一场真正的繁华和绚烂。
宁馨痴痴地盯着窗外的景致，脸上自然而然地浮ด上欢欣的笑容。上高中的时候，也是秋天，她拉着同桌大笑着在风中奔逐，看谁能用手先接到一片落叶。她的确已经好久ื没有那样自内心地畅ม快大笑了。
一次偶然从图书馆借阅唐弢主编的《现代文学史》，宁馨惊讶地现其中ณ竟然没有张爱玲的名字。怎么可能呢？她清楚地记得张爱玲的第一篇小说《沉香炉•๙第一香屑》是表于1้943年的上海，那不正是属于现代文学的范畴吗？以为自己้漏看了，她又仔细地将书读了一遍，结果现真的没有。
当时宁馨正坐在主楼教室的后排，因为不喜欢争抢，她很少能在图书馆里找到座位，在教室里也只能坐在远离灯光的地方。她的内心极度震惊，合上书，向前轻轻一推，后背缓缓地靠住椅背。教室里坐满了人，除了一两对恋人面前摆着书本，却忙着在那里卿卿我我，其他人都在埋头苦读。没有人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谁会在意呢？对于这些满脑子里都想着奖学金、综合考评分、毕业后的好工作的人来说，一部现代文学史里缺了一个人的名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可是如果连张爱玲这样著名的作家都会被明目张胆地在一部全国通用的权威现代史教科书中蒸掉，那么เ又有什么เ是不可以窜改的呢？究竟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可以信赖？
在最初ม因为难以置信产生的震惊过后，宁馨感到沉重的忧愁和痛苦。她想起自己进入大学前两年生的那件事，民间有很多传闻，直觉告诉她那是真的，但在感情上，她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窗外黑夜沉沉，黑暗仿佛有重量似的，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难以呼吸。周围坐满了人，可她感到的却是身处荒漠般的孤独和苍凉。她的右手搁在桌上，攥得紧紧的，努力不让内心的情感流露在脸上，因为她知道，她的忧愁和痛苦在周围这些忙着奔向前程的人们眼里根本就一钱不值。除了和自身相关的利益，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感到เ高兴或是痛苦，就算众多生灵在他们眼前无辜泯灭，他们可能ม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他们有着人的外形，心灵却已坚硬麻木如土石。宁馨和他们之ใ间，肉体虽然只相距咫尺，心灵却是远隔天涯。
可是，如果地球上的人都疯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那么在那些疯子眼里，那个ฐ正常人就会反而成为ฦ疯子。这么简单的道理宁馨不会不懂，于是大操场成为她每天夜里必去的地方，或流泪，或歌唱，或玩耍，或是安静地靠着粗糙的树干，凝望月亮穿行于云海，于寂静中，用心感受天地万物的生长嬗变，那ว能帮助她重获内心的宁静，不致在喧嚣汹涌的人海中迷失方แ向。
开怀大笑的心态，也许只有两种年龄的人才能拥有。一是不谙世事、单纯干净得好像一张白纸的孩子，再就是看惯世事浮沉人生冷暖终至风清云淡的老人，而宁馨现在哪一种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