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班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纪，她丈夫是县委宣传部ຖ的部长，妻以夫贵，于是她举手投足之间，便都俨然一副小城名流的姿态。在物质还很匮乏็的年代，她却几乎每次来上课都要换上一套新衣服，但她最大的爱好还不是把教室当做她风华翩跹的舞台，而是为ฦ了展现自己้的珠玉之ใ声，抓住一切机会，饱含深情地为学生朗读课文。那天他们学的是《澜沧江边的蝴蝶会》，她举着课本，在前面优雅地来回踱着步，顿挫有致、深情款款地朗诵道：
“我们走到一片茂密的坝树林边。在一块草坪上面，有一株硕大的萨提树，它的向四面伸张的枝丫ฑ和浓茂的树叶，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似的遮盖着整个ฐ草坪。……”
莉黎住的地方是个小院子。一进门三间正房，是主ว人和两个儿子住的地方，两边私自盖的房子里住的都是房客。郭老太太年轻守寡，从旁边一家小工厂退休，每月没有多少工ื资，但靠着房租这一项，却也维持着不错的生活。院子里停着好几台自行车，挨在一起，靠在左边房子的窗下，一条长长的铁丝横穿过院子，上面晾满衣服，人只能低头从底下通过，挨近门这边的墙上伸出一个水龙头，下面是个水泥砌成的四方池子，正是晚饭时间，有几个人在那里洗菜，还有两个ฐ人轮不上，正端着盆在旁边等候。见来了陌生人，一个年轻女人问道：“你找谁呀？”莉黎妈妈道：“关莉黎是住在这里吧？”那女人道：“哦，莉黎呀，住在这边，你跟我来。”说着丢下手里的东西，领着莉黎妈妈拐过左边的房山头，向西绕去，原来后边还有几间房子，莉黎和岑星租的房子就在其中的第三家。
其时莉黎正在门口用煤气炉煮方便面，头用一根橡皮筋随便地拢起，因为外面天气已经冷了，身上罩着岑星以前的一件旧ງ外套，下面穿着一条做家务时专用的黑色裤ไ子，由á于烟熏火燎，上面布满油渍，一边用筷子把下进去的块面挑开，一边和里正在炒菜的邻居秦姐说笑着，带莉黎妈妈过去的年轻女人喊道：“莉黎，有人找你！”莉黎闻声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笑意，一看到เ母亲站在面前，不禁愣住了，半晌才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锅里的水烧开了，白花花的沫子扑出来，遇到เ火苗出滋啦滋啦的响声，秦姐赶紧拿起放在自家窗台上的水碗，浇了下去，一边冲莉黎道：“怎么还傻站着呀？快让伯母进屋吧，面我帮你看着。”
屋子里总共不过十平方米的地儿，被一张大双人床占去一多半，不知换过多少茬房客，白色的墙壁也就是三四十年前建成的时候粉刷过一次，现在到处都是污渍，有些地方还掉了皮，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屋门后放着纸篓、簸箕和一个ฐ塑料扫把，床脚的地方แ摞着几个纸盒箱子，衣服和零星杂物都装ณ在那里面，最下面的纸盒箱子靠墙那端因为ฦ受潮变了颜色，仔细一看，才现旁边的墙上竟然长着绿毛。这边窗下有张桌子，桌沿的板条开了胶，莉黎用万能胶粘了几次都没粘住，现在就任由它肆意地伸翘着。桌上摆着闹钟、台灯和一个带支架的小圆镜，毛巾因为经常用，又没地方挂，就斜搭在桌角上，还是莉黎从前做少女的时候在家里常用的那条，旧是旧了些，洗得倒是很干净。因为是厢房，又只有一扇小窗，屋里光线不好，白天也得开着灯。
在2o世纪8o年代以前，绝大多数中ณ国人的居住生活状况也就大多如此，对比从前，现在还算有进步，因为可以用煤气罐做饭，少受了生炉子买煤之苦。但自从莉黎爸爸当上一家大中型企业的副厂长，按照级别ี待遇分到一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后来又阖家搬到楼ä房之后，莉黎妈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进过这样阴暗狭窄的小房子里了。每天晚上坐在自家敞亮舒适的客厅里，看着电视上的俊男靓女开着跑车，一会儿海滨，一会儿郊区别墅，没事儿也誓要折腾出些事来地谈着恋爱，莉黎妈妈尽管嘴里嘲笑着“现在的导演净会瞎编，找遍全中ณ国，能有几个这样的人”，但心里却也着实想象不出真的有人还在过着自己当年早就过怕了的日子。
莉黎妈妈一路上都在惦记着女儿过得怎么样，现在算是有了答案。
莉黎让母亲在床头坐下，因为满屋里连张椅子都没有，其实就是有椅子也没有地方放。头上的灯将昏黄的光撒落身上，母女俩挨坐在床上，不知怎么，心底都有些凄凉。
方便面煮ุ过劲了，面乎乎的，莉黎要给母亲出去到เ路口的摊子上买张油饼，莉黎妈妈执意不让女儿去。思及从前女儿做姑娘时，每日牛奶面包鸡鸭鱼肉，吃得还嫌絮烦，现在这样只求温饱的日子，却也只能忍耐，莉黎妈妈不由一阵心酸，着心在意地询问起她的起居生活。母亲问一句，莉黎答一句，这才突然意识到已๐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了。等到母亲问起：“你爸爸说你昨天去跟他借钱，怎么了？是你们有什么事吗？还是岑星家里有事？”莉黎再想要强，眼圈还是一下子红了。莉黎妈妈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了大半，一直以来的担心果然成为事实，尽管此来是为帮助女儿，可这半年多来因为家庭支离破碎产生的满肚子忿怨却像地底奔腾的岩浆一样不受控制地喷出来，莉黎本来还期待着母亲的安慰，这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幼稚，只能一言不地低头听着。
“早就告诉过你，你偏不听，现在怎么样？果然应了我的话吧。摊上一门农村的亲事，那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就是变成一只金凤凰，那ว些死皮赖脸的穷亲戚也能把你的毛拔光，让你变成野鸡。周围摆着多少这样现成的例子，你却不看不听，偏要往火坑里跳！而且岑星算什么凤凰，充其量不过是个穷学生，他家里人但凡长个脑袋，也该拍着脑门子想一想，他自己的事情还抖落不清呢，都得你帮着他，他们居然还能腆着脸跟你们伸手！岑星也是，挺大的男人，自己半斤八两不知道吗？他自己要是有能耐，愿意怎么เ帮他家里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没人拦着他，可现在自己花着老婆的钱不算，还从自己老婆娘家拿钱往他家里贴，他长没长人心？！……”
本来可以避免的霉运，现在却无可避免地落到自家头上，莉黎妈妈越说越气，一会儿埋怨岑星，一会儿又咒骂那些“没见过世面、狭隘落后的农村人”，把“愚昧”“自私”“鄙陋”“低俗”等等词汇加诸到岑星和他家人身上，犹觉得难消心头之恨，一想到เ女儿遭罪，自己后半生也难再有安生日子，便气得面浮乱，语无伦次。因为激动，皮肤下面血管里的血液流加快，使母亲本来苍白的面庞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莉黎看着她的脸，心中ณ忽然一阵悸动，因为她从母亲身上看到了自己。
前些天岑星的哥哥来借钱，她和岑星吵了起来，那也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吵嘴，她气得浑身无力，手脚哆嗦，嘴里却丝毫不肯相让，滔滔不绝地讲着，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大概内容估计也跟她母亲此刻所说的话差不多吧。她只记得岑星当时站在她面前，脸色铁青，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她，既有震惊，又有蔑视。她浑身热，可又突然觉得冷，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似的，渴望着他的拥抱。只要他将她抱到怀里，她就会忍不住哭泣着告诉他：她不要和他争斗，而要他爱她。只要他爱她，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可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神情严肃，眉头紧拧，用一种无比平静，在当时情况下却显得分外冷酷的声调告诉她：“我只是和你商量，我哥哥是跟咱们借钱，又不是要钱，你只说同意或者不同意，大可不必这样丧失理智似的恶语相向。”他的语气充满轻蔑，眼神里流露着敌意。为了他，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如果连他也抓不住，那她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揉碎了。
“实在不行，你们就搬回家里来住吧。”莉黎妈妈数落够了，总算吐出一口长久以来的恶气，心绪稍平，这才想起女儿的处境，板着脸说道。她不愿意看到岑星，可为了女儿却又不得不做出让步。莉黎听了心里也有几分活动，想了想说道：“岑星平时课紧，只有周末才能回来，那到เ时候我和他商量商量。”“他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还有什么เ脸敢拦你！你又不欠他的，干嘛什么事情都得可着他，低三下四的!”莉黎妈妈见女儿到了今日这步田à地，还是如此事事拿岑星为重，气得冲口就想说出这句话，可瞧瞧女儿原本丰润如今塌陷下去的双颊๐，思及她一向任性，刚ธ才却垂顺目听凭自己้数落的样子，到底还是忍了回去。嘴里的话尽管强忍着没说出来，脸上却怫然不悦。莉黎这才知道自己้就是杀人放火，让妈妈原谅自己也容易，可要想让她从心底里接受岑星，却比登天还难。
母女两个ฐ无言对坐。莉黎忽然就有些害怕，和岑星一起生活，每逢伤心的时候，她都会分外想念自己的父母，认为他们才是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孤寂的深夜，她总会在泪光中看到挂在自己窗前的黄铜风铃，那是一次开会，父亲从海南给她带回来的，每年春天，天气尚未彻底转暖，她就急着打开窗子，因为ฦ想要听到เ它在风中叮叮当当的脆响；看到客厅门口摆放着的红绒线拖鞋，那是母亲亲手钩的，当时为了挑选喜欢的颜色，她还和母亲一起走了好几家小绒线店，正是夏日炎热的季节，走着走着就出了一身汗，她埋怨母亲说“反正现在又用不上，何苦急急地这会儿就勾拖鞋”，“先勾好放在那儿，到时候拿出来不就能ม用了吗？什么เ事都得先准备好，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再说还要给你爸爸、你哥哥、嫂子勾呢，等到秋天用的时候一时间哪能勾得出来那么เ多？”母亲又照先前的话回答了她一遍，莉黎使劲儿撅着嘴，心里道：“人家在美国什么没有？还稀罕这些东西？净瞎操心！”进了店莉黎找了个地儿自己้坐下，任人怎么叫都不肯再动，母亲只得把各种颜色的线拿到她面前来任她挑选……没有得到的固然让人渴望，失去的却更显得可贵，让人留แ恋。可现在母亲真真切切地坐在自己的面前，莉黎却觉得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了她们中间。是半年多的婚姻生活让她变得独立，消融了少女时代那份对母亲的依恋，还是现正像当初自己对爱情的幻想一样，长夜的孤独无助、泪眼婆娑又让她再次错误地圣化了父母对自己的爱，再或者是母亲对岑星与日俱深的怨恨让她不知所措，莉黎自己้也闹不清楚，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没见到เ母亲的时候她还能有所盼望，而现在，最后的一点儿幻影也被打破了。她的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孤独悲苦，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没有一个亲近的人。
母女两个ฐ人默然相望，都觉得有些陌生。
莉黎妈妈本以为这半年多来的苦难会让女儿有所觉悟，知道自己、她爸爸和她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把放在岑星身上的心收回来一些，不料女儿乍见自己时还分外惊喜，这时却闷声不响，便以为是自己的一番忿怨话语惹得她不快。想想自己日夜为她悬心，真遇到困难，再说下狠话，还不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来帮她吗？可如今眼见自己้谶语成真，稍微多说两句女儿竟还不爱听，莉黎妈妈心中也觉不平气恼，不愿再坐下去，伸手到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道：“给你取了2ooo元钱，先留着用吧。你爸爸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我得赶紧回去，再晚也怕没有车了。”
莉黎不想要，莉黎妈妈将信封扔到เ床上，怕女儿出来追还自己，紧忙走了。院子里人多手杂，莉黎不敢把钱放在明面上，可找来找去，屋里竟没有一个带锁的箱子或抽屉，她只得打开最上面的纸盒箱子，将信封掖在最低层的衣服下面，才追出来。
母亲已经走出去十多米了。从后面看，莉黎才现母亲瘦了，而且不知为ฦ什么，右脚๐还稍微有点儿瘸，先前她们一直坐着说话，所以她竟没有注意到。看着母亲的背影，在阴暗迷茫的天色里急急地走着，一边还抬起手在脸上擦抹，莉黎心头一酸，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