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人说起过另一个人，在遥远的鲜为人知的地方度过了二十几年，走时一头乌ไ发，归来两ä鬓霜染。他回到家见到เ家人，并无久ื别重聚的欢喜和激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平静的神情就像是不过在外面住了几天。他的家人说，就像二十几年前每次出差回来时一样，他吃了饭就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愣愣地稍显出一点儿怀疑，即而问家人道：“昨天，我不在家时，谁动过我的东西？”家人含泪地看他，说：“你要找什么？”“我昨天没写完的那部书稿，在哪儿？怎么不见了？”
“你说昨天，那么เ昨天你在哪儿？”母亲问他。
“这个嘛，只好由你自己来判ศ断。”
“那倒不必，我甚至想把自己亮开了给全世界都看看。我怕的只是他们不信。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既ຂ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ใ徒。我希望你能ม相信这是真的，哪一个都是真的，真诚的恋人和好色之徒在我身上同样真确。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死的人更是不打诳语。”
那空荡荡的操场上，有云彩走过的踪影。我生来就是一个不安份的男ç孩儿。那道围墙延展、合抱，因而不见头尾。纷纷飘摆的树叶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里。我生来是一个胆怯的男孩儿，外表胆怯，但心里欲念横生。
对，就是小巷深处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诗人l每时每刻๑都向往的那ว个地方。我或者诗人l，每天都为自己找一个ฐ理由到那儿去，希望能看见她。我或者诗人l徘徊在她窗前的白杨树下，仰望她的窗口。阳光和水聚成的美丽ษ，阳光和水才有的灿烂和舒展，那ว就是她。那ว个少女就是她，就是n，就是o，因而也就是t。使我或者诗人l的全部ຖ夏天充满了幻想，充满了历险，充满了激情的那个少女，使我们的夏夜永不能安睡的那个ฐ少女，就是她，仿佛是n又仿佛是o，由于诗人盲目而狂热的初ม恋，她成为t。
但是，母亲枉费心机。
谁的罪孽呵？
我写过一篇题为《奶奶的星星》的小说。其中ณ有一段是这》样：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เ，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
o在最后的两年里偶尔抽一支烟。烟雾在她面前飘摇，使我看不清她的脸。
o说：不，没人能知道不曾推开的门里会是什么，但从两个门会走到เ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这两个世界永远不会相交。
那ว是个不同寻常的夏天。整个城市都像是处在热恋中，人们都不呆在家里，条条大街上都是人的河流，在宽阔的地带聚成人的海洋，……似乎是那ว阵阵热风，忽然掀动了人们悠久的梦想……cນ摇着轮椅在街上走，被人流裹挟着，冲卷着……喧嚣的人声仿佛是那ว辽阔的阳光和风中固有的音讯。c停下轮椅，坐在河边，心里想：也许梦想都是相似的路途，都是同一种神秘的指使……
他痴迷的眼睛里是涌动的人群，继而是深阔的蓝ณ天。他仰头冥望。我知道，他必是霎那间又看遍了自己的四十年。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对所有的人，她都是赔罪的笑脸，在顽童们面前也是一样。“喂，叛徒！”不管谁喊她，她也站住。“嘿，你是不是叛徒？”“你是不是怕死鬼？是不是个自私鬼？是不是个坏蛋？”“说呀，你是不是有罪？”不管谁问，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人问，她都站下来，说“是”，说“我是”，然后在人们的讪笑声中默默走开。她不能去死，她知道她不应该去死，活着承受这不尽的歧视和孤独，才是她赎罪的诚心。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文化革命中，和几十年所有的运动中，不管是批判什么或者斗争谁，她都站在台上，站在一旁，胸前挂一块“叛徒”的牌子，从始至终低头站着，从始至终并不需要她说一句话，但从始至终需要她站在那儿表明罪孽和耻辱。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她一天到เ晚只是干活，很少说话。所有的农活她都做得好，像男人一样做得无可挑剔。她养鸡、养猪、纺线、织布……自食其力，所有的家务她都做得好，比所有的女人都做得好。她从没生过病，这是她的造化。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说：有一回过年，她忽发奇想，要为自己้的家门上也写一副春联，但她提起笔，发现她已๐经几十年不写字几乎把所有字都忘了。她攥着笔，写不出字，泪如泉涌，几十年中人们第一次听见她哭，听见她的小屋里响起哭声，听见她哭了很久。此后她开始写字，在纸上，纸很贵就在地上，在地上不如在葵花的叶子上。有人见过葵叶上她的字，有人把那ว些有字的葵叶摘下来拼在一起，拼出了一句话——“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就从那一年，从葵花的香风飞扬的日子开始，茂密的葵林里常常能够找到有字的葵叶。那ว个女人，她疯了，她可能是疯了吧？有字的葵叶逐日增长，等到葵籽收获的季节，在你伸手就能ม摘到的葵叶中ณ，十之一二便有那个疯女人写下的字。老人们以此吓唬孩子，孩子们便不敢独自到葵林深处去。幽会的情人们把有字的葵叶揪下来，扯碎，自认晦气。那ว个女人，她老也老了，又要疯了不成？葵叶上的字，写来写去并不超出那十五个。人们把十五个字拼来拼去，似乎也再连不出其他更为通顺ิ的句子。
15๓3
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z的婶婶，或者并不限于z的婶婶，已经去国外经营私人餐馆了，但葵花林里的那个ฐ女人永远是抬不起头来的叛徒。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一些人放弃了当初的信仰坦然投奔了另一种生活，乐不思归，剩一个往日的叛徒在葵花林里默默坚守当初的信仰，年年月月甚或日日夜夜，都在为当年的怯弱而赎罪。
不是这样吗？
z的叔叔不语，一步一步，走着葵林间的小路。
然后，也许是z的叔叔也许是别人，回答：不不，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她贪生怕死，问题在于，她的叛变殃及了别人。
别人？谁？她的母亲和她的妹妹？
不。她的同志。
原来这样。但是敌人只给她两ä种选择，要么殃及她的母亲和妹妹，要么殃及她的同志，她可，应该怎么เ选择呢？
z的叔叔没有回答。或者别的什么人，没有回答。
但是回答已经有了，回答已经存在了几十年甚或几千年：殃及了同志她就是叛徒就应该受到惩罚，而殃及了那两个ฐ无辜的人——就像你当年那样——她说不定还可以成为ฦ英雄还可以享受着光荣。
像我当年那ว样？
z的叔叔惊讶地看着四周熟ງ悉的葵林。无边无际的虫鸣使它更加寂静，但每一朵葵花都在寂静中ณ奋力开放，每一只蜂儿都在葵花的香风里尽情飞舞。
对，像你当年那ว样。你把她领ๆ进了那信仰，然后你跑了，让她独自去面对敌人给她的两种选择。
z的叔叔在葵林里走，走得很慢，影子在坎坷的土地上变化着形状。
你为什么跑？你怕什么？怕被敌人抓去，对吗？
对，但是……
别说什么เ但是。你只回答，被敌人抓去有什么เ可怕？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当然知道，那可怕的，都是什么เ。
不过，我敢说我并不怕死。
现在谁都敢这样说，可当时你怎么死里逃生了呢？而且，你现在也只是挑选了一种最简单的局面，比她曾经想象的还要简单。而且你现在也明白，那不是一个死字就能ม抵挡的局面。如果敌人只送你一死，那么不管你是坚强还是软弱你就都可能是一个ฐ英雄了。而且现在你也常常在想：如果她在几十年前的那个葵林之夜被追捕的敌人开枪打死，你就不是要抛弃她而是要纪念她了。
z的叔叔在葵林里走着，影子在层叠的葵叶上扭曲、漂移。
不单你知道那局面是怎样的可怕，所有憎恨叛徒的人都知道那是怎样的可怕。所以才有“叛徒”这个最为耻辱的词被创造出来，才有“叛徒”这种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
你听不懂吗？那么，憎恨叛徒的人为什么เ憎恨叛徒？
对，主要不是因为叛徒背叛了什么信仰。信仰自由嘛。就是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á地信仰，和自由á地放弃任何信仰。主要是殃及。就是你说的那种——殃及！就是说，叛徒，会使得憎恨叛徒的人也走进叛徒曾面临的那种可怕的处境。
疼痛、死亡、屈辱、殃及无辜的亲人、被扯碎的血肉和心魂……人们深知这处境的可怕，就创造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惩罚——“叛徒”，来警告已经掉进了那可怕处境中的人，警告他不要殃及我们，不要把我们也带进那可怕的处境。“叛徒”这个ฐ词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作为一种警告，作为ฦ一种惩罚，作为ฦ被殃及时的报复，作为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作为“英雄”们的一条既能躲避痛苦又能推卸责任的活路，被创造出来了。
不是这样吗？那，你为什么逃跑？我们，为什么เ谁也不愿意走到她的位置上去，把她从那可怕的处境中ณ救出来呢？
你知道，那处境太可怕了，是呀我们都知道，所以，但愿那个被敌人抓去的人不要说出你也不要说出我，千万不要说出我们，不要殃及我们。那ว可怕的处境，就让他她一个人去承受吧。
我们是这样害怕被殃及，因为我们心里还有一个秘密，那ว就是：我们也可能经受不住敌人的折磨，我们也可能成为叛徒，遭受永生不完的惩罚。这是那可怕处境中最为可怕的背景。
否则我们就无须这么เ害怕被殃及，我们就不必这么痛恨被殃及。否则，那就不是什么殃及了。让软弱的人滚开让坚强的人站出来吧，如果我们相信我们肯定经受得住一切酷刑，还有什么殃及可言呢，那就是一个光荣的机会了。
是呀是呀，如果敌人的折磨不那么可怕，我们去做英雄就是了，谈什么殃及？如果成不了英雄，后果不是更加可怕，敌人的折磨也就没那ว么可怕，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们投降就是了。但是，真可谓“前怕狼后怕虎”，“叛徒”——这个ฐ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之后，那处境就更加可怕了，就是完全的绝望了。一个ฐ人只要被敌人抓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经结束了。多么เ滑稽，我们为ฦ了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也威胁着自己้，我们竟制ๆ造出了人的更为可怕的处境。这时候，人的唯一指望只可能是：不要被敌人抓住，以及，不要被叛徒殃及。
所以那次，你丢â下她一个ฐ人，独自逃出了葵林。你知道，如果被敌人抓住，一边是死，另一边还是死，或者一边是无休无止的折磨，另一边是永生永世的惩罚。所以你借助那ว个少女的单纯和激情，借助她对你的爱，自己跑掉了。
别这么刻๑薄，别这么เ刻薄吧。我没有那样想，当时我也来不及那样想。我跑了，跑出葵林，那ว完全是出于……出于本能。
出于求生的欲望？出于逃避折磨，和，逃避永生惩罚的——人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