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嫉妒，我也想与爱人一起骑马、一起在河边漫步。我奢求，想要一段正常的爱恋，想与他长久地呆在一起，而不是每次都费尽心力却只匆匆一瞬，随之而来的便是长久的锥心蚀骨。我脆弱，无法独自承受等待的压力，威胁强迫他答应等我。我胆怯，内务部追问海因里希脱逃情况时，我不敢承认自己้与他的关系，只说他来找我帮忙出逃……
而我，又该如何去做，做些什么，才能不再长久地守侯，不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哭泣？
我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张照片，盛开的大片黄葵花，一个ฐ美丽的姑娘，白色衬衣上有着繁复精致的刺绣。而海因茨，一桩桩，一件件，描绘着他一张又一张合影里的过去，他的爱恋，他的，他的冷酷……
这就是我跟他前后将近三年的结局。好残忍的事实。
俄国人乐于一审再审、精益求精的风格据说来自于前国家安全总委员叶若夫的名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叶若夫被处决前关押在距莫斯科不远的苏汉诺夫卡监狱，而我也有幸于47๕年4月来到他最后生活与战斗ç过的地方。
举例来说，我踏进苏汉诺夫卡监狱的大门后，根本没人急吼吼地审问我，只是叫我自己拿锹在地里刨า个坑，说实话，我全身都软了，不过想想把我从几千公里外的地方押解过来只是要毙了我或者活埋我，也未免说不过去，再加上警卫满不在乎ๆ的表情，我决定还是认真挖，对自己้好一点儿。
动了念头的不只是我，大家的眼神都不正常。
跑！
两ä名士兵把我也推搡上了马，其中一人骑在我身后。好讨厌啊，臭男人贴得这么紧ู，小妖精要是看到了会怎么想？
士兵一脚踢在我膝弯上，逼我跪在站前的雪地上，拿枪指着我的头——
其实就算大家不推举我作德意志代表，我也铁ກ定被看上，不妨分析一下，首先谁叫我长得俊，而且比起其他难友来，我有块小妖精送的手绢儿，能把脸洗得更干净手绢儿早就变黑烂掉了，当然我也不能否认，一个聋子嘛，必然让人放心得多，说不准还能让人积极肯定苏维埃“善待残疾人士的人道主义แ关怀”。
对了，忽然想起来，在战场上除了收到德奸们编写的《自由á德国》报，应该还有不少德语的策反传单其实是小妖精写的，可惜我都用来擦屁股了……
纽伦堡曾是德意志多位皇帝的行政中ณ心，亦是纳粹党的总部所在，盟军选择在此地审判别ี有深意，审判自去年11月起持续了两ä百多天，开庭二百余次。我们到达的时候是10月中ณ旬，法庭这才对头一批精选出来的20余名德国甲级战犯完成宣判，并将其中一半的被告，如爱拉手风琴又怕打雷的戈林元帅刑前自杀、患了健忘症的外交部长里宾特洛普等处以绞刑é。这是人类历史上头一次对战争罪所做的清算，其过程和处刑é都影响深远。
首先是我们从柏林乘坐而来的火车，厢内拥挤得呼吸都困难，到达站台时，更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头，苦苦等候这唯一恢复起来的班次，情形堪比国内涤难，因这城里轰炸后的满目疮痍只比柏林更惨，街头扒垃圾的人群只比柏林更多，而饱食人尸的硕鼠也只有更猖狂——这便是纽伦堡，《胡桃夹子》中ณ童话般描绘的梦幻城市。
战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家已是没心情过了，现在又知元宵前的三天，国民政府竟急急与新独立出去的外蒙建交。
“亲儿子怎么敢跟老子叫板？”
“记得。”
“上来啊，这边，”被俘后我头一次说起了俄语，“我们不是敌人了，上来吧兄弟。”我趴在硐口边上，尽量把手伸向他，他终于转而游向我们，依稀看见他目中ณ的泪光——嚯，我一把将他拽了上来。
翻译小姐是中国人，说的德语却带着俄国口音，挺搞笑的，如果有时间，真想好好教教她。军医给我做手术时，她本来想帮忙的，但她实在认不清那些器械，军医脾ຆ气挺坏的，大声骂她了。她就跟我领，我的隐私全告诉她了……她穿着绿军装的样子真可爱，比我之ใ前见过的俄国女兵好多了。那些娘们儿长得五大三粗不说，还竟然混在男人堆里战斗，她们偷袭，烧军火库，有些狙击手非常狠毒，干掉我们不少兄弟。当我们抓到เ俘虏时，要是男的也好说了，面对这些女的可怎么办呢？又下不去手，又想着刚才如果知道与自己交战的是女人，肯定会军心动摇，即使打败了她们也很沮丧ç。决不能让女人上前线，这是欧洲人的底线，是所有男人应该恪守的承诺，但俄国人是没有底线的，我很难说这是对还是错，毕竟他们赢了。
问候与亲吻，
可是他给了我一个最紧的拥抱、最炽热的吻，那ว一刻我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我被他握过的手指灼痛到现在。他惊天一吻便转身而去，再不曾回头，看不见我脸上的泪水。
我该衷心祝福他吧，可为什么一想起他便无可抑制地喘不过气来。摊开掌心，是他的军籍铭牌，上面只有悭吝的几个缩写字母和数字，一如他的沉默寡言。
“唔。”我闷哼了一声，双手背铐，趴在地上，无法反抗那只不停踢我的长靴。从卡缅卡河畔的临时集中营被押解到莫斯科郊的布特尔卡监狱，几天了，水米未进，只是一波又一波的虐打。
去年七月，在白俄罗斯战役决战的明斯克战场上，我们的部ຖ队陷入苏军的重重包围，弹尽粮绝仍拒绝投降，与敌展开白刃战，最后阵地被苏军的重型自行火炮摧毁，我也被炸伤晕厥，被俘醒来看到เ的便是现在眼前的这个俄国军官，他当时问了我的名字，确认无误，拔枪朝我左肩射了一枪，然后，朝那个血洞又补了一枪。我当即疼昏过去。
走到半路，我发现她拼命地翻背包，反反复复地找，说是有个课本忘带了。我只好拿出藏在怀里的煮鸡蛋请她吃，最后答应一定帮她再找一本。
“胜利！乌ไ拉！乌拉！乌ไ拉！”
下地狱的德国人每天都在清理他们造成的废墟，徒手拆除残垣断壁、搬运石块瓦砾，营里几十个的阿道夫、鲁道夫，其实都可以统称为清道夫。如果他们中的谁不幸扎了钉ล子，染上破伤风，唯一的去路便是蒙主召回。
“别尔夫什卡”，我冲那个红脸膛的年青士兵笑笑，他也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打碎了窗玻璃被我逮个ฐ正着。
我忘亲了。
可是也没有下一次了吧……
所以如果你胆敢说什么เ为了我好让我另找他人叫我别等了妄想抛弃我的鬼话，就是逼我去死。你要对我负责！我还要继续学习，毕业后肯定会回中ณ国探亲，我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是你必须老老实实地等我！你必须活着等我……
这段话我看了好几遍，几乎能背下来了。如果，哪怕塔伊西娅肯对我说半句安慰的话，或者就算她骂我是叛徒，只要她还理我，我还会是今天这副模样吗？
没有如果。
这之ใ后，曙光小姐消失了，因为海因里希回不来了吧。他被押解至莫斯科重审，听说被查出很严重的罪，加刑十年，流放到比西伯利亚还可怕的北极，就算不死，也跟死了没什么分别。后来鲁道夫也去了沃尔库塔，临行前他把海因里希的项链托给我。
一个德国鬼子怎么会相信一个曾经的布尔什维克红军战士呢？不，我不会帮他的，我们是敌人，我会把这条链子扔到万年煤坑里，让那些可悲的可耻的可憎的爱情都去死。
打开蛋形的链盒，可爱的曙光小姐，无辜地看着我。
我很心虚，可悲的可耻的可憎的其实只是我自己。我把项ำ链扔到抽屉里再压上一大叠总结报告，看不见也就意味着忘却。这样放了两ä个月，直到上级传来指示ิ，要我亲自押解几批犯人去几个不同的新劳改点，包括北极圈的新า地岛。这一走，来回大概超过半年，在此期间，会有其他军官代理我的职务。
我没什么行李，没什么值得我带走的，只是打开抽屉时犹豫了。我清楚地穿过那堆厚厚的文件，看见它下面的东西。我不知道谁来代替我，也不知道这轮押解任务完成之后我还回不回得来，这条别人转托的项ำ链我又该托付给谁呢？海ร因里希说不定已经死了，没有人再需要为它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再次弹开链盒，曙光小姐露出纯真的笑容。
真美。
其实我可以把链子还给她——
不！我啪一声合上盖子，把项链揣进了大衣口袋——到了北冰洋就把它扔到海里去，我一定会的！
一路向北，陆路换了水路，黑夜笼罩了所有的世界，可是我却在望远镜中看到一个焕发着美丽光晕的身影，我下意识地攥了攥口袋里的项链。
怦然心动。
它带我来找她。
她知道吗？
我不敢放下望远镜，生怕她下一秒就消失在我眼前。一手举镜，一手按着手电筒，A—B—p—o—p—A，A—B—p—o—p—A，我不知道她看不看得到，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我只知道，我头一次这么向人倾诉，这么期盼她的回应。
她回头了。
她在记着电码。
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真的明白！
她消失了！
噢天哪！
我正在四处寻找她的身影，却见她又跑了回来，还举起了望远镜。
我赶快放下手，让她在镜头中看清我的脸。只一秒钟，她又不见了。
阿芙罗拉！
我很难形容飞奔到她面前时的心情，我只记得我好像笑了……这不可能……我记得后来我明明冷冰冰地质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明明强迫她去伯朝拉，明明在她提着沉重的行李上巡逻舰时，袖手旁观……
我也很难形容当她在镇静剂的药力下昏昏睡去时我在想些什么，这次她面上很干净，可我还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蛋，给她盖好毯子，然后静静坐在她身边，在昏黄的小灯下翻着那些看不懂的德语书。
多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