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罢，再见。”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เ人。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让我现在打电å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å话问唐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元朗么เ？”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ะ。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ç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ຉ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เ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๐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เ化作她的牙刷。她头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ງ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ฦ“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ຉ，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keitsnaທ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ທ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เstates去过罢！”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ຉ上门了。鸿渐看到เ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新า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ณ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ว蓝ณ眼镜是个ฐ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问鸿渐对世界ศ大势有什么เ观察、中ณ日战争会不会爆。方鸿渐好容易打他们走了，还为蓝ณ眼镜的报纸写“为ฦ民喉舌”、照相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ณ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ใ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演讲，要托词谢绝，谁知道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天，穿了袍儿套儿，讲废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了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เ《问字堂集》、《癸巳类稿》、《七经楼ä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演讲材料é。鸿渐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ณ国人的心位置正中ณ，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ณ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ฐ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对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แ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个ฐ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า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ด；月光不到เ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ว些话。鸿渐脸上严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ใ感。
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ฐ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ຈ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饭时，大家桌上没鲍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ç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小方真丢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แ，对不对？”“小方แ，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ว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苏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十点钟后，甲â板上只有三五对男ç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แ鸿渐和鲍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ฐ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แ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ะ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ç人，方แ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å话，每天吵得头痛。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ຉ，还有电å话来，真讨厌！亏得‘电å视’没普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ฦ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钟，唐小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เ汽车行放辆车来，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ธ才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不去的。好，随你斟ต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เ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么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