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才真好！”
“这是我妻子。”
李兰满脸通红，她抱着那ว个木桶走上去，抓出一把把蚕豆、瓜子和硬糖地给她的邻居们，宋凡平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跟在李兰身后给邻๑居的男人们递上了一支支香烟。这些邻居们咬着蚕豆吃着瓜子嚼着糖，他们嘻嘻哈哈地看着宋凡平和李兰往板车上装东西。
李光头点着头对宋钢叫了一声：“宋钢。”
然后她无限幸福地对自己้说：“夜晚真灿烂啊……”
这个失声惊叫的男人就是宋钢的父亲宋凡平，后来成了李光头的继父。当李光头的亲生父亲一头栽进粪池以后，他的继父站在那里惊魂未定，他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ว两ä条翘起的腿一下子就没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心里想难道大白天还有鬼？这时候隔壁女厕所里响起了尖叫声，李光头的父亲掉进粪池时像颗炸弹，将她们的光屁股上溅满了粪便，她们吓得跳了起来，回头往下一看，看到粪池里有一个人。
那个刘作家，本来是我们刘镇五金厂的车床工ื人，因为他爱舞文弄墨，又能ม说会道，深得刘ถ镇五金厂厂长的赏识，提拔他当了五金厂的供销科长。刘ถ作家已经有个女朋友了，他的女朋友不丑也不美，这个ฐ刘作家当上了供销科长，又在县文化馆的油印杂志上表了两ä页的，觉得自己飞黄腾达了，觉得现有的女朋友配不上自己้了，他见异思迁瞄上了林红，这是我们刘ถ镇所有已婚和未婚男人的共同心愿。刘作家想甩掉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坚决不干，她要紧ู紧咬住功成名就的刘作家。她站到了派出所门外的大街上痛哭流涕，说自己已๐经被刘作家睡过了。她哭诉的时候，十根手指全伸开了，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她被刘ถ作家睡了十次，结果她说出来把群众吓了一跳，这个ฐ刘ถ作家和她睡过一百次了。她这么又哭又闹以后，刘作家不敢甩掉她了。那年月的男ç女只要是睡过了就得结婚，五金厂的厂长把刘ถ作家叫过去臭骂一顿，告诉他，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和这个ฐ女朋友结婚，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干他的供销科长；另一条路是他甩掉这个ฐ女朋友，那ว他就下辈子再当科长吧，这辈子他只能看守大门打扫厕所了。刘作家权衡利弊，觉得前途比婚姻ี更为重要，只好在女朋友面前低头认错。两个人立刻和好如初，并肩逛商店，并肩看电å影，开始打造家具筹办婚事。
那时候的公共厕所和现在的不一样，现在的公共厕所里就是用潜望镜也看不见女人的屁股了。那时候的公共厕所男ç女中间只是隔了一堵薄薄的墙，下面是空荡荡的男女共有的粪池，墙那边女人拉屎撒尿的声音是真真切切，把你撩拨的心驰神往，你就将头插了进去，那本来应该是你的屁股坐进去的地方แ，你欲火熊熊就把头插了进去，你的双手紧ู紧抓住木条，你的双腿和肚子紧紧夹住挡板，恶臭熏得你眼泪直流，粪蛆在你的四周胡乱ກ爬动，你也毫不在乎ๆ，你的动作就像是游泳选手比赛时准备跳水的模样，你的头和身体插得越深，你看到的屁股面积也就越大。
苏妈听后大惊失色，她连连摇头，连声说：“作孽啊……”
这时候我们刘镇有史以来最长的游行队伍过来了，从街头一直到街尾，多如牛毛的红旗迎风招展，大旗像床单一样大，小旗像手帕一样小，旗杆和旗杆撞击在一起，旗帜和旗帜抽打到一起，在风里面东倒西歪。
我们刘镇打铁的童铁ກ匠高举铁锤，喊叫着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革命铁ກ匠，把阶级地人的狗头狗腿砸扁砸烂，砸扁了像镰刀锄头，砸烂了像废铜烂铁。
我们刘镇的余拔牙高举拔牙钳子，喊叫着要做一个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拔掉阶级兄弟的坏牙。
我们刘镇做衣服的张裁缝脖ๆ子上挂着皮尺，喊叫着要做一个心明眼亮的革命裁缝，见到เ阶级兄弟阶级姐妹要做出世界上最新最美的衣服，见到阶级敌人要做出世界上最破最烂的寿衣，不！错啦！是最破最烂的裹尸布。
我们刘镇卖冰棍的王冰棍背着冰棍箱子，喊叫着要做一个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他喊叫着口号，喊叫着卖冰棍啦，冰棍只卖给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卖给阶级敌人。王冰棍生意红火，他卖出一根冰棍就是出一张革命证书，他喊叫着：快来买呀，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敌人。
我们刘镇磨剪刀的父子两ä个ฐ关剪刀，手举ะ两把剪ຘ刀喊叫着要做两ä个锋芒毕露的革命剪ຘ刀，见到เ阶级敌人就要剪ຘ掉他们的屌，老关剪刀话音刚落，小关剪刀憋不住尿了，嘴里念念有词地“剪剪剪”“屌屌屌”，冲出游行的队伍，贴着墙角解裤子撒尿了。
高大强壮的宋凡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伸直了双手举着一面巨大的红旗，这红旗像两张床单那么大，可能还不够，再加上两条枕巾可能差ๆ不多。宋凡平的红旗在风中行驶，抖动的旗帜ຒ像是涌动的波涛，宋凡平仿佛是举着一块汹涌ไ的水面在走过来。他白色的背心已๐经被汗水浸ฤ透，他的肌肉像小松鼠似的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跳动，他通红的脸上连汗水都在激动地流，他的眼睛亮的就像天边的闪电，他看到了李光头和宋钢，他对着他们大声喊叫：
“儿子，过来！”
那时候两ä广头抱着电线杆正在好奇地向旁人打听：苏妈为什么เ要喊叫“作孽啊”？听到เ宋凡平的叫声后，他立刻抛弃了电å线杆，和宋钢一起扑了过去。两个ฐ孩子一边一个拉住了宋凡平的白背心，宋凡平将手里的旗杆往下伸了伸，让两个ฐ孩子的手也握住旗杆。李光头和宋钢的手握住了我们刘镇最大一面红旗的旗杆，走在我们刘镇最长的游行队伍前面。宋凡平大步向前走着，俩个孩子小跑着紧ู贴在他身旁，很多孩子流着羡慕的口水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他们只能ม在街边挤成一堆地跑；那ว三个神气活现的中学生此刻傻笑着也跟着跑，他们也只能ม在街边的人堆里跑。李光头和宋钢๐跟随着宋凡平，就像两只小狗跟随着大象的脚๐步，俩个还子跑得气急败坏，跑得嗓子眼里火烧一样，跑到一座桥上时，宋凡平终于站住了脚，然后整个游行队伍都站住了。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桥下面的大街小巷，所有的人都看着桥上的宋凡平，所有的大旗小旗都在向桥上招展，宋凡平双手将那面巨大的红旗举过了头顶，风把我们刘镇最大的红旗吹的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响。接下去宋凡平左右挥舞起了他的红旗，李光头和宋钢๐仰脸看着这巨大的旗面如何开始它的飞翔，它从他们左边斜ฒ飞到เ了右边，一个翻转之后又飞回到เ了左边，它在桥上飞来飞去，红旗挥舞出来的风吹乱ກ了很多人的头，他们的头也开始左右飞翔了。宋凡平挥舞着红旗的时候，人群开始山呼海啸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拳头一片片举起来一片片掉下去，喊叫出来的口号就像炮声一样在周围隆隆地响。
李光头开始哇哇喊叫，就像他抱着木头电线杆时的喊叫，他激动地脸红脖ๆ子粗，他对宋钢说：
“我性欲上来啦。”
他看到เ宋钢满脸通红，伸长了脖ๆ子闭着眼睛在使劲喊叫，他惊喜万分，伸手推着宋刚说：
“你也有性欲啦？”
这是宋凡平最辉煌的一天，游行结束以后人们各自回家，宋凡平拉着李光头和宋钢๐的手仍然走在大街上，很多人在街上叫着宋凡平的名字，宋凡平嘴里嗯嗯的回答他们，有些人还走上来和宋凡平握一下手。李光头和宋钢走在宋凡平的身旁，两ä个孩子开始趾高气昂了，他们觉得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宋凡平。他们兴致勃勃，不断ษ地向宋凡平打听，叫着他名字的那个ฐ人是谁？和他握手的那个人是谁？他们一直向前走，两ä个孩子觉得离家越来越远了，就问宋凡平去什么地方แ？宋凡平响亮地说：
“去馆子吃饭。”
他们来到เ了人民饭店，饭店里开票的、跑堂的、吃着的都笑着向他们招手，宋凡平也向这些人挥动着自己的大手，就像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手。他们在窗前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开票的和跑堂的就围了上来，那ว些正在吃着的端着饭菜坐了过来，里面炒菜的也闻声出来，满身油腻地站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身后。那些人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从伟大的领袖毛主ว席和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问到夫妻吵嘴和孩子生病。宋凡平也就是挥了一下刘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面红旗，就成了刘ถ镇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人物。他端坐在那里，一双大手铺在桌上，他每一次回答时都先说上一句：
“毛主席教导我们……”
他的回答里全是毛主ว席的话，没有一句自己้的话。他的回答让那些人的头象是啄木鸟一样点个没完没了，让那些人的嘴巴像是牙疼是的哎呀哎呀赞叹不已๐。那ว时候李光头和宋钢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放出来的屁都是空的，两ä个ฐ孩子依然一声不吭，仍然崇敬地看着宋凡平，他们觉得宋凡平的喉舌就是毛主ว席的喉舌，宋凡平喷出来的唾沫就是毛主ว席的唾沫。
李光头和宋钢๐不知道在人民饭店里坐了有多久，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灯亮了，然后两个ฐ孩子才吃到了热气蒸腾的阳春面，那个满身油腻的厨师低下头问他们：
“面汤好喝吧？”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好喝极了。”
油腻的厨师得意洋洋，他说：“这是肉汤……给别人的都是煮开的水，给你们的是肉汤。”
这天晚上回家后，宋凡平带着李光头和宋钢๐站在了井旁，用井水冲澡。他们三个ฐ人都只穿着短裤，湿淋淋地往身上擦着肥皂，然后宋凡平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冲洗了两个孩子，也冲洗了自己。那些坐在门口纳凉的邻๑居们摇着扇子和宋凡平没完没了地说话，他们说着游行队伍的壮观，说着宋凡平挥舞红旗时的威风，说得已经疲惫不堪的宋凡平又红光满面和声音响亮了。回到เ了屋子里，李光头和宋刚上床睡觉，宋凡平坐在灯光下红光满面地给李兰写信，李光头入睡前看了宋凡平一眼，他咯咯笑着告诉宋钢，他爸把脖ๆ子都写红了。宋凡平写了很长时间，他把这一天的经历都写进信里了。
李光头和宋钢第二天醒来时，宋凡平站在床前，满面的红光还在他脸上，他的俩只手上闪闪亮，他的两只手伸向两个ฐ孩子，两枚毛主ว席的红像章就在他手上闪闪亮，他说这是给他们的，要戴在胸前心脏ู跳动的地方。然后他将另外一枚毛主席的红像章戴在了胸前，将毛主ว席的红语录拿在手里，脸蛋像语录和像章一样红彤彤地跨出屋门，他的脚步走去时咚咚直响，李光头和宋钢听到邻居有人在问他：
“今天还挥舞红旗吗？”
宋凡平响亮地说：“挥！”
李光头和宋钢用耳朵互相贴着对方แ的胸口，瞄准了心脏跳动的地方，给对方带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宋钢๐像章里的毛主席是在天安门的上面，李光头的毛主席是自一片大海ร的上面。两ä个孩子吃过早饭后，迎着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来到了大街上，床单似的大旗和手帕似的小旗仍然飘满了我们刘镇的大街。
昨天来游行的人今天又嘻嘻哈哈地来了；昨天来贴大字报的人今天又在往墙上刷็着浆糊；昨天高举铁锤的童铁ກ匠今天还是高踞铁锤，又在喊叫着要再砸烂砸扁阶级敌人的狗头狗腿；昨天高举钳子的余拔牙今天还是高举ะ钳子，又在喊叫着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昨天叫卖冰棍的王冰棍今天还是背着冰棍箱子，跟着游行队伍敲敲打打，喊叫着要把冰棍卖给阶级兄弟阶级姐妹；昨天脖子上挂着皮尺游行的张裁缝今天的脖子上还挂着皮尺，喊叫着要给阶级敌人做出最破最烂的寿衣，他又喊错啦，又急忙改成了裹尸布；昨天手举ะ剪刀的老关剪刀今天还是手举剪刀，在空中咔嚓咔嚓地剪ຘ着阶级敌人虚幻的屌，昨天贴墙跟撒尿的小关剪ຘ刀今天又站在那里解裤子了；昨天唾沫横飞的、咳嗽的、打喷嚏的、放屁的、吐痰的和吵架的，今天一个不少全在大街上。
孙伟、赵胜利和刘ถ成功，这三个中学生也走过来了。他们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胸ถ前的毛主ว席像章，像是抗战电å影里的三个汉奸一样嘿嘿地笑，笑得李光头和宋钢心里七上八下。长头的孙伟指指街边的一根电线杆，对李光头说：
“喂，小子，你的性欲呢？”
李光头觉得他们不怀好意，他拉着宋钢往旁边躲，他摇晃着脑แ袋说：
“没有，现在没有。”
长头的孙伟一把揪住了李光头，把他往电线杆推过去，孙伟嘿嘿笑着说：
“你弄点性欲出来吧。”
李光头挣扎着喊叫：“我现在没有性欲。”
赵胜利和刘ถ成功哈哈笑着揪住了宋钢๐，也把宋钢往电å线杆那ว边推，他们对宋钢说：
“你也去弄点性欲出来。”
宋钢๐一脸无奈的表情，他一边挣扎，一边向他们解释：
“我没有性欲，真的，我从来就没有性欲。”
三个中学生把李光头和宋钢推到了木头电线杆前，六只手捏着李光头和宋钢的鼻子，捏着他们脸上的肉，就像是捏着馒头似的，捏的李光头和宋钢嗷嗷乱ກ叫。最后三个中学生的手一挥，把李光头和宋钢胸前的毛主ว席像章抢走了。
三个中学生扬长而去，宋刚站在那ว里张开了嘴巴哇哇地哭，哭的眼泪鼻涕都流进了嘴里，又把眼泪鼻涕吞进了肚子里。他对着所有走过的人哭诉，说他和李光头胸前的毛主席被三个ฐ人抢走了。宋钢๐指着他们的背景，当他们消เ失以后宋钢就指着他们走去的方向。宋钢๐一遍遍地说着毛主ว席像章，他说：
“毛主席的脸是红颜色的，一个红脸蛋在天安门城楼上，还有一个红脸蛋在大海的浪ฐ尖上……”
李光头没有哭，他也指着三个中学生消เ失的方向，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他向走过的人控诉三个ฐ中学生，他说：
“我现在没有性欲，他们非要我弄出一点性欲来……”
走过的人都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李光头看到宋钢哭的像是打嗝似的抖动着脑แ袋，他也伤心起来，他抹着眼泪，想起来自己้的毛主席像章被三个中学生抢走了。宋钢๐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毛主席像章是今天早晨才刚ธ刚ธ戴上的……”
两ä个孩子在大街上孤立无援，他们想起了宋凡平，那个高大强壮的父亲，他一条腿能扫倒几个ฐ人。他们相信宋凡平会去教训三个ฐ中学生，会取回他们的毛主席；宋凡平会揪住三个中学生的衣领，像是提小鸡似的把他们提到เ半空中ณ，让他们吓得哇哇乱叫，让他们的腿在半空中瑟瑟乱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