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你吃我一刀，要么就别和刘莲来往。”
事实上，真正爱上胡安是在很久ื之后。包括胡安带她爬上了他家后面的山林里，也只让她感觉美好，并没有强烈感到เ自己爱上了他。夜晚的山林布满了熟睡里的田à鼠，蛇在枞树毛里爬来爬去出簌簌声。风在树木的空隙中游荡，寻找着出口。他们在一棵粗壮的枞树下，顺着树干看到月亮被细长的枞树枝当中ณ分割。做爱的时候，空气里飘荡着松果短促的清香，一下一下越过他们的身体。当他们满足地坐起来时，现头顶ะ上一只猫头鹰目光闪闪目睹了全部ຖ过程。胡安伸出右手，扣住她的左ุ手，谈论起大海ร。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大海，把大海描绘得无比美丽ษ。多年以后，他们在不同的地方看见了相同的大海，灰色的海水冲过海滩留下脏ู兮兮的泡沫，在失望的瞬间同时回忆起了这个夜晚。黎明前的微风吹起时，他们在露水中醒来，赤身裸体把身子晾干。那ว个早上，胡安带着大自然的气息回到家里。一路上家禽牲口骚动不安，纷纷叫唤。那气味是如此性感，以至多年以后，胡安吐沫四溅地向江淮说起时，还激动得红光满面，有如回光返照一样吓人。
那ว时他二十多岁，镇上油厂招工时进厂当了电工。在此以前，他成天游手好闲，光着脚丫在田间游荡，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晚上伴着哥哥响亮的鼾声，胡安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免。在一个蛤蟆乱ກ叫的夜里他出了门，沿着屋后的山路溜达，一直上了山。午夜的山里，动物入眠的鼻息声，和凉飕飕的微风混合在了一起，组成山林的杉树和枞树出浓郁๗的清香，猫头鹰宝石般的眼睛在枝叶间闪烁。胡安在一颗树皮开裂ฐ的杉树下睡了一觉，醒来时精神抖擞，浑身舒坦，像被人用棒子狠狠揍了一顿ู，充满斗志。当天他就扛起锄头，将一块西瓜地收拾得漂漂亮亮。当天夜里他挑着满满一担谷子，哼着小调赶往大队部打米厂。轰鸣的机器不断ษ喷射出灰尘，混浊的空气里弥漫着乱哄哄的汗臭，如同一顶ะ沉甸è甸è的帽子扣下来。在排队等待中ณ，胡安想起前夜的奇妙景色，开了小差ๆ跑上山小睡一会。胡安刚ธ一走，他父亲总觉得放心不下，就赶过来瞧瞧。在老死之ใ前，胡安的爷爷一直连任着村支书，可谓德高望重。所以在忽然断电后，胡安的父亲像个ฐ中ณ世纪的骑士，觉得重建荣誉的时刻到了，就拿了一把剪ຘ刀跑去检查电路。等胡安从山上下来，现父亲还连在没胶皮的电线上抽搐，怒不可竭。他冲过去用收拾西瓜地的漂亮手段将电线接好，并坚持打完了米，连米带父亲的尸体一起扛回了家。从此，胡安作为电å工ื的才华被充分挥。他用铁丝代替铜丝充当保险丝，解决了同时开三台机器就断电的问题。这个ฐ问题一直困扰着全村人，使得他们不得不上午榨油，下午磨面，晚上打米，一天忙活下来连做爱的时间都没有。
在谈论爱情时，胡安如同一架沾满灰尘的破旧ງ手风琴，声音低沉而深情，模糊而苍凉。胡安的讲述像是画一幅巨大的油画ฑ：先勾画ฑ出框架，总的概ฐ述一下爱情的轮廓，然后一笔一笔勾上细节；一场拖沓的爱情在每周一次的讲述里，渐渐显示ิ出她的真实模样。但是这幅画还没画ฑ完，胡安就死了。这将是一幅永不圆满的画ฑ；倘若圆满就没有必要通过诉说来追忆。在胡安缺乏技巧ู的讲述下，这场拖沓的爱情，情节颠三倒四，细节沓长乏็味，任何一个ฐ人都会缺乏听下去的耐心。但是胡安低沉破碎的声音却透过江淮的身体，直达心底。江淮感到心里仿佛有朵花，在长达七个月的讲述里，一步一步绽放。胡安的讲述让江淮想起了，某个ฐ遥远的下午，他坐在一棵木棉树下抽烟的情景。当时空气里飘散着清新า的栀子花香味，随着他的烟头被吸进了肺里。在一个初ม夏的清晨，栀子花才刚刚来得及开放，胡安满身大汗睡在床上停止了呼吸。他头散着刚刚洗过头的香味，手臂上的吊针头被拔掉，床边柜子上有个ฐ烟头和弹落的烟灰，整个房间被翻得乱ກ七八糟一片狼藉。这些反常的情景让胡安的家人以为来过小偷，打算报警。但是胡安的儿子说：“人都死了，还报个ฐ屁警！赶紧准备一下后事吧。”
胡安以为ฦ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于是刘莲一个字一个ฐ字重复道：“我说，我——们——分——手！”
胡安愣在原地，还保持着双手交叉扯衣角脱毛线衣的姿势，仿佛时间一下子消เ失了。十几秒后，他才问：“为ฦ什么？”
刘ถ莲的回答直截了当但留有余地：“我觉得我不爱你了。”
胡安抽出双手，在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里找到外套，掏出农山烟抽了起来。抽了半支烟，才开口：“可是，我们已经那ว个了，你已๐经是我的人了。”
刘莲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一切动作，越觉得可笑。她强忍住笑意说：“那ว有什么เ，生活又不是一锤子买卖。”
胡安丢â开烟，质问道：“你是不是有别人啦？”
刘莲只想尽快结束对话：“是。”
“大学里的？”
“算是！”
“我真他妈想锤死你！”
最后一句话胡安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他目送刘ถ莲小猫一样矫健的身影下山时，脑แ袋跟电路短路一样陷入了空白。等回过神以后，刘ถ莲的气息就像肆虐的寒风将他包围。他抽了一包烟，试图像曾经在太平间赶走燃煤ศ味那样赶走刘ถ莲的气息，但是他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烟，都化作了刘莲的气息。在淡蓝ณ的烟雾中，他意识到今夜将是个ฐ不眠之ใ夜。在这个ฐ不眠之ใ夜里，他次对那ว封长信失去热情。他吃了两片阿司匹林，裹在两条厚棉被里一边热出汗一边流泪，驱寒退烧。当汗水与泪水流干了他的体力以后，在几近虚脱的疲惫里他终于能ม冷静的思考问题。在黎明微微紫ใ的晨雾里，他终于认为这一切都是刘莲父亲的错。
当除夕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像一场接力赛此起彼伏时，胡安坐在堂屋的火堆旁守岁，痴痴呆呆看着跳跃的火焰想到了一个近似狂想的计划。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用一生来实现这个计划。大年初ม一，胡安就拎着一块腊肉和一瓶酒来到เ镇里，在张灯结彩的喜庆中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初ม一不出门，初ม二走丈人”，所有人都窝在家里闲聊、吃茶叶蛋。当胡安走过露天电å影院时，触景伤情只是更加坚定了他实现计划ฐ的决心。他找到民兵队长，亲自下厨做了一锅腊肉炖豆腐，在喝酒以前他直入主题：
“你搞不搞得到เ枪？”
作为一个多年的光棍，看到胡安拎着腊ຘ肉进门的那刻，民兵队长差点掉下眼泪。当一锅香喷喷的腊ຘ肉被端出来后，他几乎ๆ产生了爱上胡安的冲动。他猛然干掉一口酒，一拳锤在桌子上，像是在下决心：
“原来武斗时，我到เ省城给一帮大学生当过参谋，搞到เ一把三八杠步枪，埋了起来。行！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不过子弹可没有，只有枪。”
这是一把饱经沧桑的老枪：枪管锈迹斑斑，枪膛更是锈得与整枝枪连成了一体，被锯掉的枪托糟得颜色莫辨，布满白蚁爬过的痕迹。胡安拿在手里的感觉更像拿一把铁ກ锹，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枪膛时，一团黄色的迷雾飞了出来，空气中ณ立刻浮现铁锈勾人的气味。胡安用徒步二十里到县打靶场捡到เ的子弹壳做成子弹，跑到เ山上对着猫头鹰练枪法。制作子弹用的是鞭炮里的火药，纯度很低，掺杂了大量的土。胡安就像个职业淘金者，一丝不苟的通过繁琐的程序，搞到เ了能ม填进子弹壳的火药。在一个ฐ六月的傍晚，胡安回到เ家后怀着伴随使命感的紧ู张把枪用粗麻布包好，绑在单车后座上。在死前七个ฐ月的讲述中ณ，他还能ม清楚的记得粗麻布斜斜ฒ的纹路。经过政府大门口时，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晚霞中石狮紫ใ的脊ิ背，双眼弥漫着壮士渡易水的意境。来到刘莲家后，他在刘莲的父亲眼皮底下把没有枪托的枪拿在手里，掏出二十块钱，说明来意：
“一直听说你枪法了得，可我就是一点都不信。”
刘莲的父亲面无血色的站在原地没动，经过十分钟无言的对峙，才明白胡安不是来找他拼命的，于是他按胡安的意思找出鸟枪，握在被汗湿的手里。在夜幕降临后他们沿着河岸潮下游走去，在一块连鬼都碰不到เ的河滩上比起了枪法。此时胡安已๐经恢复了继续那ว封长信的热情，他读完了小仲马和雨果，在信里努力模仿才读到的徐志摩写给6小曼的诗句。为ฦ了让那封信看起来更优雅，他还跑到书店买了一本颜真卿的字帖ຆ，对照ั着练钢笔字。那天晚上，在信里胡安写到，刘莲父亲的枪法可以用“意想不到”来形容，放到战场上绝对是奇兵——你命令他干掉机枪手，结果很可能是将对方的指挥官一枪毙命。最后胡安以一枪之差ๆ输掉了他的二十块钱。
从此之后，这样的比赛每年进行一次，一年一次聚会般的比赛，一共进行了二十次。比赛时间永远在深更半夜，地点则ท在僻静之地随意选择：河滩，深山，砖窑。随着赌注逐年增加，最后几次他们出门时身上的钱合起来已๐经有了大几万；因为ฦ这几万块钱，当他们在僻静的小道上走夜路时，因害怕被人盯梢打劫而产生了患难与共的信任。直到有一次他们在山林里碰到เ一只情的野猪，在野猪暴躁的吼叫中ณ胡安装ณ填子弹开枪射击，一颗子弹准确射进野猪脑子里，这个ฐ时候，他们一直竭力保持着的仇恨架势才被突如其来的惊慌冲散。他们次聊起了比赛之外的事，在谈到เ刘莲时，胡安只说了一句话：
“她的好奇心会让她的人生之路非常崎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