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是学冶炼的。看不出来吧？她刚从四川ษ大学冶炼专业进修回来，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欧阳萸用他失血的声气说。
“行啦，老刘！”小伍说，“这种事，吓唬吓唬，杀鸡儆猴，真把小菲下放到เ乡下，有什么เ必要？人家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来点革命的人道主义好不好？”
小菲到哪里都不拘束，但在这个ฐ家里她拘束极了。她觉得公公虽然不记恨儿子，对她的到เ来也周到接待，但她觉得缺了什么。缺了人情当中很重要的一味元素า。她却一时说不出那是什么เ元素。似乎人和人、亲情和亲情相处的一道道手续，姿态、表情、话语——那些规定场景中的规定动作全都减免，减到了这场历史性的大团圆大和解没有任何戏剧性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高潮。小菲想象当时欧阳老爷子撵他儿子出门的情景：“你不要再回这里了。这里没一个人和你有关系。请你把钥๓匙交出来。不交也方便，我请锁匠换换锁好了。那些你擅自从我书架上拿走的书，请你还回来。从此以后，我们是陌路人。明天买报纸，你可以留แ心一下，上面有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
临出前母亲坚决驳回了她带孩子上路的谬误决定。就那ว一群疯疯癫癫的男ç女？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孩子虽然小，两三个月回来也学成个挤眉弄眼的。于是就找奶妈。奶妈是这个时代的时髦事物，新女性胸口上不能ม吊个ฐ孩子。在出前的三天，小菲已๐服了回奶的药，不过她太年轻血旺，奶汁还是常把那件流浪儿的海魂衫洇湿。小菲对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胸的布条来，把自己缠成个ฐ棒槌，上厕所也得扶稳墙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个省城观众的红人，她要红到城外、省外，最好让她从未见过面的公婆知道儿子娶ດ的不是个ฐ白丁，让那些知识分子气十足的表姐表妹们终于承认，欧阳萸艳福不浅。
小菲走过去，对老太太叫了一声：“外婆！”
小菲扭头一看，没找到叫她的人，但已认出那嗓音：孙小妹。扭头时她走错了操步，鞋给后面的人踩下来了。她跳一只脚到เ队伍边上去拔鞋。刚直起身，一只手拍在她肩上。腰鼓队散出个豁门，让一个年轻女兵和她的旧日同窗抱成一团。
这时走向关帝祠街的不再是田à苏菲，是有代号的革命者小菲。她突然认为对她妈不公，这不就是“离家出走”吗？为此天下死过多少妈？急病过多少爸？虽然小菲她妈把她浑身皮子都揍熟了，小菲还是不愿她妈去死。妈的疼爱在每天早上滚烫的糯米团子和每天晚上的热水袋里。妈的疼爱还在替她剪为ฦ她量衣的软乎ๆ乎的手上。小菲想，要是妈不在了，几年前和爸一块儿去了，现在就省得她心里如针扎了。还是去告诉伍善贞不去了？可是总得向妈自毛衣的事。要去革命，就不必自了。小菲三天前从学校回家，一进门她妈就大声说：“要死了——你毛衣呢？”
假如她当时被录取为ฦ演员，她会很出色的，会是全省的明星。或许在某次会演中ณ，被中央或上海的艺术剧院挖掘走了。一个ฐ可怕的原因使她一步步错过机运。她和她只有四米距离，讲句悄悄话她都听得见。讲什么呢？别ี怕，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方แ大姐雍容大度的宽慰和孙百合放在一块儿，小菲只觉得像是嘲讽。她只希望孙百合能ม抬起头，看见她，看见她眼中ณ的惋惜和同情。
她的罪名是“破鞋”。各个戏剧ຕ院里的单身美丽ษ女子十有八九都给安上了这罪名。孙百合至今是单身？
小菲没注意到台上已渐渐站满人。这是她头一次正面做批斗大会的观众。原来各种各样的罪人也能ม形成一个大场面。她突然看见欧阳萸出现在第一排的主ว角地位。他今天不是陪衬，是台柱子，这是他同伴的等级决定的。他今天的同伴都是些爪牙人物：坏分子，破鞋，三青团员，匪连长之类。仅“破鞋”便有三个。
先是揭，然后是认罪，最后是批判ศ。孙百合在一个ฐ个揭人言之ใ后，抬起头，她的脸色是阴白的，像雪前的天空。目光还是流水行云，那ว样孤助无援地看着远方แ。她和欧阳萸该是多合适的一对。就看看他们现在吧，如此狼狈，气韵都是和美的。在孙百合轻声说了一句“我有罪，罪该万死”的时候，欧阳萸扭头看她一眼。小菲心一紧。
他和她是认识的。也许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识。也许他们彼此从未面晤，但只需要一个神色的交流，就认识了。应该说，就认出了对方。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有个ฐ空缺，那ว个空缺是留给对方แ的，只有对方能恰好填满它。曾经那ว位恋人也是恰好契合这空缺的形状，为ฦ了欧阳雪也为了小菲，他把它拔了出去。现在连小菲都为他和孙百合做起梦来：他们俩只需一个对视，什么เ都圆满了。圆满的一对，管它是共同受辱还是分别遭难。
然而孙百合没有去注意欧阳萸。
揭欧阳萸的人准备得比较充分，言也显得很专业。因为今天是山中ณ无老虎，所以愤怒的火力点全集中到เ欧阳萸这只猴子身上。牛皮带也来了，在他头上晃荡。冤家，你可别冒傻气，别ี嘴硬，忍下了咱们吃咱们的“扬州ะ千丝”。小菲在台下不做声地给欧阳萸导戏。就说几声“我有罪，罪该万死”吧！她沉默地提着台词。
他却一点儿不听她的导演，头挣开了按他的手，大声说：“全是断章取义！”
“啪！”牛皮带下来了。
小菲尖叫一声：“怎么可以打人？！”
谁理她？牛皮带理她，一下比一下抽得来劲。小菲往台上跳，手刚搭上台沿，就被一双穿草绿胶鞋的脚๐踩住了，还使劲一拧。小菲气贯长虹叫道：“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她拔出手来，指甲肯定断ษ了。
下面群众拖住她，把她往会场外面拖。小菲早ຉ已不同几个月之前，买煤买米买肉学了最精粹的骂人语言、撒泼方แ式，怎么เ溜怎么เ躲怎么顽抗，她都身手过人，想把她拖走，还得费些事。她也跟菜场煤ศ店的泼妇们一样，动不动会指控：“你动手动脚๐啊，臭二流子，爪子往哪儿伸？”这是男ç人们最怕的一手，并且小菲既苗条且丰满，乍看只有三十岁，说人揩她油，指控绝对站得住，马上有群众基础。
台下的乱过了台上。不怕羞的毛病再次援助了小菲。她一脱身便演说起来，叫群众同志们不要上少数坏人的当，改变“文化大革命”的性质。文化、文化，毛主席提出“文化大革命”，难道不是让我们用文化来革命吗？解放军还给国民党俘虏袁大头呢，放他们回家种田à！打人的人，就是和解放军对着干，是反对共产党反对解放军！她中ณ气足音量大，台词功夫、表演激情这时使她英姿飒爽，充满鼓动性说服力。有人说：“哎哟，真像《秋收起义》里的女政委！”
“同志，你看得一点没错，我就是女政委！”
人们忘了刚才她几乎满地打滚，都偶像崇拜起来。小城市就这点好，名气是很方便得来的东西，小小名气可以让你做大名人。名气也给你不少方แ便，像小菲这样造造反派的反，一般人就毁了。她却形成了台下的一股势力，都对台上说：“对嘛！‘文化大革命’，就不应该动武嘛！”
孙百合看一眼小菲，什么表情也没有。她此刻被忽略了，梦游似的站在那里。这时小菲看见她转过脸，眼睛搜寻着刚才挨了揍的那ว个人。她看到เ了欧阳萸。这是一个什么เ样的交叉点？欧阳萸鬼使神差地也转过脸，看见了她。俩人的目光都没有在彼此眼睛里逗留แ，但这就够了，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小菲都为ฦ他们感动。
俩人形态狼狈，用群众的话叫做“丑态百出”，但俩人都认出了对方形态之外的那个ฐ人。他们俩是不是还有缘分同上一个“批斗ç台”呢？假如连这点缘分都没有，茫茫人海ร，他们怎么再相遇呢？小菲想象着这样一对男ç女，像是各自坐在对开的火车里，从打开的车窗看见她或他就在对面，火车却开远了。这就够了，够他们从此魂系梦牵。
搬进来的两ä家人一前一后添了小毛头。原来外面大闹革命里面该生什么เ还生什么เ。电å影院关门，剧院开门的也不多，夜晚没什么消เ逍，所以连快近中年的夫妇们都生起孩子来。小菲和另外两个主ว妇在厨房里生了三个ฐ煤炉，她看看很悲哀：自家锅里的内容越来越惨淡。不管小菲怎么抠得紧，钱花到每月中旬就所剩ທ无几。她到เ菜场的时间从一大早改成下午。下午菜虽糟价钱却很好，一百斤ภ雪里红只要四块钱。她把雪里红泡在浴ภ缸里搓洗，在阳台上牵起一根根绳子，晾干水分后，再把它们放回浴缸里揉盐。天气冷到เ了近零度，她脱下鞋袜，高高挽起裤ไ腿，跳到浴ภ缸里用脚去把盐踩匀。浴盆给染绿了，邻居主ว妇们抱怨以后怎么用它泡白床单呀？小菲脸皮厚一厚，向她们低声下气地笑笑。抱怨就抱怨去吧。小伍上门来看她，她送了小伍一包腌熟的雪里红，一包晒制的梅干菜，小伍立刻๑要做她徒弟。小伍和白头翁老刘断ษ绝了夫妻关系，仍像曾经和她父亲、母亲断绝关系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做小菲的主ว是照做不误。
“看你们团，打倒那么多演员，连马丹ล都完蛋了，你还不识时务，不站出来和欧阳萸划清界ศ限！他那个人永远不会翻身了，这话我今天说了摆在这儿！”
小菲一块一块地串萝卜条。她要把过冬的吃食都储足。看起来哪里都可能ม造反。万一菜场管理委员会把反造大了，关了菜场，不准农民进去卖菜，真要喝一冬天白粥了。白粥也不错，眼下是一斤白米只给八两，另外二两ä是高粱面或玉米面。她用缝衣针ฤ引上线，扎进萝卜条，如同串ธ珠子。让小伍领导她吧，她的劲头都攒在过日子上。
“你们新上任的导演很器重你，你这样思想糊涂，要不了多久，你也得跟马丹ล一样，扫厕所去。”
“我怎么糊涂ิ了？”
“欧阳萸有什么เ好？待你好过吗？你为ฦ什么เ不跟他划ฐ清界ศ限？！”
“怎么个ฐ划ฐ清法？”
小伍以为ฦ小菲是不懂ฦ具体技术问题，便说：“很简单：贴张申明，申明你和他从思想上划ฐ清了界ศ限，假如你能揭一两桩事实，为然更有说服力。”
“什么เ事实呢？”
“他在家的言论，反党的，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情调的。”
小菲的手冻得鲜红，快得跟机器似的。她母亲说她手笨，现在让老太太看看！穷日子是最好的培训班。“我记不住。”
“记不住什么呀？”小伍问。
“记不住他的言论。”
“说你糊涂你还不高兴。你自己้不要前途，小雪的前途怎么办？你去她学校打听过吗？她已๐经不上学了，天天混在街上！”
小菲的针ฤ线和萝卜条全定住了。“你怎么เ知道？”
“我儿子说的。小雪去学校让人泼垃圾，上厕所别人就把门从外面锁上，进教室门上架一桶脏ู水，她一推门淋一身。你心全在欧阳萸身上，孩子给人当落水狗打你也不管！她不混在街上去哪里呀？你跟欧阳萸一划清界ศ限，给小雪转一个学校，把姓改成田，全清白了。”
小菲想，十六岁的女儿会在街上干什么เ？终于搞清了，女儿在外面居然和人打起群架来。一个文弱雅致的女孩，参加到斗殴的乌合之ใ众里去，小菲简直要崩溃了。她当着母亲面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简直不用任何反应时间，母亲一个耳光已๐打到เ小菲脸上。“有本事到外头去揍那ว些野种去！问都不问，上来就打！我一把屎一把尿捧大的，含嘴里怕化搁头上怕摔，你想打就打？！”
“妈，小雪就是你惯坏的！”
“我就一个孙女，我惯坏了她，你们巴眼看着！你做哈巴狗上来请我惯坏你，我都懒โ得！”
母亲告诉小菲，欧阳雪只要出门就挨打，因此和一帮同类孩子纠结在一块儿，其中一个孩子挨骂，大家都帮他骂回去，谁挨打大家也一块儿还手。
“这个ฐ世道就是看哪个ฐ狠，哪个ฐ做主ว子；哪个肉蛋，哪个ฐ让人踹。都是狗，狗眼看人低，老子走背运，伢子们就给这些狗们咬。人心坏掉喽，剜ຄ出来撂到เ马路上蛆都不拱。欺负伢子们？我是老了，舞不动大关刀了，不然我跟伢子们一块儿打去！巷๕子里的人也想欺我伢子吔，我堵到เ他们门上去骂！我一辈子不会骂街，恨毒了骂街泼妇，现在泼妇吃香啊，我七十岁学做泼妇也不晚啊！骂得他狗头都不敢伸！”
小菲现母亲大冷天地打开窗子、门，人在和她说话，声音、神情是在和外面人说话。欧阳雪不断ษ给外婆逗得偷乐，女孩的性情变化很大，外向许多，不那ว么爱面子了，否则ท小菲今天的一耳掴子一定会导致几个月的母女关系断绝。
小伍教育了小菲一下午，其他都可以做耳边风，有一句话是有用的：把欧阳雪的学校转一下。反正都不上课，无所谓教学质量，只图四面墙把她圈在里头。十六岁的女孩子，什么เ都干得出来，小菲深知这一点！当年她就是在十六岁的一天夜里变成了革命者。而动机很不上台面，就为丢â失一件毛衣。
欧阳雪的新学校在军区附近，是靠都副司令的关系进去的。学校里都是军人子弟和农民子弟，不很清楚城里人的事情，所以欧阳雪从此不到大街上放羊去了。问题是学校远，她得在学校食堂搭伙，只好把她每月的十二元生活费拿出一半，叫她自己去统筹荤素营养。一个星期后。她问小菲要钱，说六块钱饭票已经吃光了。
“你吃什么了？一星期吃掉那么เ多钱？每天才吃一顿中ณ饭！”
“妈妈现在跟个卖瓜子的小老太似的，就知道点票子！”小雪笑嘻嘻地说。
她是欧阳家的血脉ำ，一点不错。她买米粉肉、蒸丸子、油炸花生米宴请同学。谁跟她借饭票她都答应，事后就忘。有时一份糖醋排骨从打饭窗口还没端到เ餐桌上，一路都让同学们抢光了。
小菲只好每天给女儿带饭盒，跟她说，对不起你同学了，再请客就欢迎大家一块吃冷饭。
第二个ฐ月老师找到家里，说学校要去农村军训，每个学生交的十块钱伙食费早收齐了，只差欧阳雪的。小菲说她一个礼拜前已๐经把钱给了女儿了。两头一对证，什么都明白了。老师走了后，小菲把女儿叫来。女儿已๐亭亭玉立，比她高半个头，总不能动辄就揍，再说她揍女儿等于揍自己。母亲总是以一巴掌还一巴掌，并且手比她打女儿要辣得多。
“你们学校下星期要下乡拉练，对吧？”
“妈妈你什么เ意思？你不是早ຉ就知道吗？”
“我什么意思？我脸没处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