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长问:“上官来弟同志,您还有什么意见?”

民夫们拘谨地站起来。司马亭盯着团长枣红色脸຀膛上那两ä道浓密的眉毛,艰难地回忆着这个人的来历。

司马库咽下一口饼,说:“鲁团座,你这是骂我。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胜了,你就是王;我败了,我就是寇。现在,你是刀我是肉,是切是剁都随您了,您还拿我取什么เ笑呢!”

我望着她,勉强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中,我们第一眼便看到鸟仙怀抱着一个紫ใ貂皮大衣缠成的包裹,在院子里走来走

“长官,”姚四道,“这么เ大的事俺做不了主,俺要去请示ิ镇长,不,他老人家刚被皇军任命为ฦ维持会长。”

第一章

年轻士兵拿出电报纸炫耀着,说:“我就猜到要有大行动了,所以,把婚期推迟了连夜往回赶。”

“昨天晚上,卧牛岭上,打了三颗绿色信号弹,”公社干部说,“有人说是那ว是飞鼠光,敌情观念太淡薄了。”他对身边的公社干部说,“小许,你听说第二中ณ学那个体育老师的事了没有?”小许摇摇头。他说:“那家伙,将一本《辞海》中间挖空,把手枪藏在里边。她的微型电台,你们简直猜不出她藏在什么地方!——她把电台藏在乳房里,乳头就是电极,头就是天线,所以公安局搜捕了好久都没找到。这帮特务,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所以,把敌人都说成贪生怕死是不对的,切开乳房、塞进去个ฐ电台,多遭罪呀……”

小船靠岸后,士兵跑步前进。抱琵琶的女人犹豫观望,好像要跟上官金童说话。公社干部严å厉地对她说:“你,跟我们到公社去一趟。”

她紧张地说:“为ฦ什么เ?为什么เ要我去?”

公社干部猛地夺下她怀中的琵琶,摇了摇,听到เ里边喀啦喀啦的响声,他的小脸຀激动得通红,弯曲的鼻梁像蚯蚓一样扭动着。“电å台!”他兴奋得嗓音都了颤๶,“不是电台就是手枪!”女人扑上去抢夺琵琶,公社干部灵巧ู地一撤身,让她扑了空。她愤怒地说:“还给我!”“还给你?”公社干部狡黠地笑着说,“里边藏着什么?”她支支吾吾地说:“是女人用的东西。”“女人用的东西?女人用的东西何必藏在这里边?”他说,“女公民,跟我到公社去吧。”女人的凄苦的脸຀上,显出泼蛮的神情,她骂道:“你乖乖๔地还给我,儿子,这种敲山震虎敲竹杠吃白食的把戏,老娘我见得多了!”“你是干什么的?”公社ุ干部ຖ有些心虚地问。她说:“你甭管我是干什么的,把琵琶还给我!”公社干部说:“我没权力把它还给你,麻烦你,跟我们去公社一趟吧。”女人骂着:“光天化日之下,动了抢了,日຅本鬼子也没像你们这样!”公社ุ干部ຖ飞快地往公社ุ驻地——司马库家大院——跑去。女人骂着:“强盗,流氓,臭虫!”一边骂着,一边无可奈何地追上去。

上官金童预感到เ,这个怀抱琵琶的女人,又与上官家存在着某种联系。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把上官家女儿过了一遍,上官来弟死了。上官招弟死了。上官领弟死了。上官求弟死了。虽然没看到她的尸,但上官念弟其实也死了。上官盼弟已变成马瑞莲,虽然活着也等于死了。剩ທ下的只有上官想弟和上官玉女。她牙齿焦黄,脑袋笨重,骂人时那张大嘴๨角可怕地下垂着,眼睛里放出护崽母猫一样的绿光。她只能是上官想弟——那ว个自卖自身,对上官家做出过巨เ大牺牲的四姐。那个琵琶里倒底藏着什么เ?

正当他陷在琵琶里不能自拔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副庞大骨架的母亲急匆匆地进了家门。他刚ธ听到เ插上大门闩的声音,就看到母亲从厢房的过道里像纸壳人一样,僵硬地扑进来。他叫了一声娘,委屈的泪水汹涌地流了出来。母亲似乎吃了一惊,但却没说话。她用手捂着嘴巴,跑到เ杏树下那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边,扑地跪下,双手扶住盆沿,脖子抻直,嘴巴๒张开,哇哇地呕吐着,一股很干燥的豌豆,哗啦啦地倾泻到木盆里,砸出了一盆扑扑簌簌的水声。她歇息了几分钟,抬起头,用满是眼泪的眼睛,看着儿子,说了半句含混不清的话,立即又垂下头去呕吐。后来吐出的豌豆与粘稠的胃液混在一起,一团一团地往木盆里跌落。终于吐完了,她把手伸进盆里,从水中抄起那ว些豌豆看了一下,脸上显出满意的神๰情。这时她才走到เ儿子身边,把儿子高大软弱的身体抱住了。“我的儿,你怎么一去就不回还了呢?只隔着十里路啊!”母亲用责备的口气说着。但她随即就说,“你走后不久,娘就谋到เ一个ฐ差事,公社里办了一个磨房,就是司马家的风磨房,把上边的破风车都拆了,用人推磨,娘托了杜文斗的面子进去了,推一天给半斤红薯干,要不是谋了这差事,你就见不到เ娘了,连鹦鹉也就见不到了。”

上官金童这才知道,鸟儿韩的儿子名叫鹦鹉。他在吊篮里呜呜哇哇地哭着。“你去抱出来他吧,娘做饭给你们吃。”

母亲把木盆中的豌豆用清水淘洗了几遍,盛在一个碗里。竟然有满满的一碗。母亲感到了他的诧异,就说:“儿啊,娘这是被逼出来的,你不要耻笑娘……娘๤这辈子,犯了千错万错,还是第一次偷人家的东西……”

他把自己的毛茸茸的大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痛苦地说:“娘๤,别说了……这不是偷,还有许多事情,比偷要可耻一百倍……”

母亲从炕洞里拖出一个蒜臼子,把那些豌豆捣成碎面儿,用凉水调和成糊状,递给上官金童一碗,说:“孩子,吃吧,不敢动烟火,一动烟火,干部ຖ们就来查,查出来可就了不得了。”

上官金童捧着碗,喉咙哽。

母亲用一个被咬得坑坑洼洼的小木勺,喂着鹦鹉韩。鹦鹉韩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香甜地吃着。

“嫌脏?”母亲望着儿子,抱歉地问。

上官金童的泪水滴落在碗中,说:“不,娘,不嫌。”

他呼噜呼噜地,只用了几秒种时间,便把那碗生面粥喝光了。他感到口腔里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母亲的胃里和喉咙里呕出来的血。

“娘,你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上官金童注视着母亲花白的、在静止的时候微微颤๶抖的头,痛苦地问。

母亲说:“刚开始,都往袜筒子里装,出门被搜出来,被人家像狗一样地羞辱。后来,大家就吃。有一次回家呕了,呕在院子里,下大雨,没收拾,早晨看到เ一些豌豆粒,鹦鹉韩捡着吃,娘也吃了几个,娘就开了窍。第一次往外吐,要用筷子搅喉咙,那ว滋味……现在成习惯了,一低头就倒出来了,娘的胃,现在就是个装ณ粮食的口袋……”

接下来母亲询问他农场里的事情以及他这一年多的经历,他毫无保留แ向母亲说了,包括他与青龙萍的性爱、上官求弟的死、鲁立人的死、上官盼弟的改名换性。

母亲长时间地沉默着,一直等到เ月亮从东边爬出来,把院子和窗户照ั亮的时候,她才说:“孩子,你没做错事,那ว个姓龙的姑娘,灵魂得到了安息。她就算是我们上官家的人了,等年景好了,我们把她的尸骨、连同你七姐的尸骨都起回来吧。”

母亲把困得东倒西歪的鹦鹉韩抱上了炕,说:“当初上官家人多得像羊圈里的羊一样成群结队,现在,就剩了这么几个了。”

上官金童吭吭哧哧地问:“娘,八姐呢?”

娘长叹一声,羞愧地望着他,好像在祈求谅解。

上官玉女二十多岁时,心理状态还像个小姑娘๤,胆怯的小姑娘,畏缩的小姑娘。她终生都像蛹一样缩在茧里,生怕给家里人增添麻烦。

在那些沉闷多雨的夏季雨的傍晚,她悲伤地谛听着母亲呕吐的声音。雷在天边隆隆滚动,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响,闪电的气味焦香扑鼻,但所有的声音都压不住母亲呕吐的声音,所有的气味都不如母亲呕吐的气味浓烈。那些粮食落入水中的唰啦啦的声响,令她的心阵阵颤๶栗。她盼望着这声音赶快结束,又企盼着这声音长久地持续。她厌恶母亲呕吐时那ว股胃液混合着血液的气味,又感激着这股难闻的气味。母亲用蒜臼子捣食,砰砰啪啪,好像捣着她的心。母亲把一碗散着生冷的豆腥气的生面糊糊递给她时,热泪从她盲目中ณ滚出,美丽的大嘴๨痉挛着,每吃一勺面糊她就滚出一串ธ泪珠。她心中聚集着感激母亲的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去年的七月初七那天早晨,母亲临去磨坊前,上官玉女忽然说:“娘,你是啥模样?”她说着,就对母亲伸出了那两只葱白般的手,祈่求道,“娘,让我摸摸你。”

母亲叹道:“傻闺女哟,都这步田à地啦,还有这份闲心……”

母亲把脸凑到八姐的手边,让她的柔若无຀骨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抚摸。母亲嗅到เ女儿的手指上有一股潮湿腥冷的气味。“玉女,你该洗洗手啦,水缸里有水。”

母亲走后,八姐摸索着下了炕。她听到鹦鹉在树下的吊篮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愉快的歌,树上群鸟唧喳,蜗牛在树干上吐涎ๆ,燕子在房檐下筑巢。她嗅着水的清新味道来到水缸边,俯下身子,她的美丽ษ的脸倒映在水面上,就像上官金童从水缸里寻找娜塔莎一样,但她看不到เ自己的脸຀。很少有人看到上官家这个ฐ女儿的脸຀。她鼻梁高耸,脸຀皮白皙,一头柔软的金,脖子细长,像戏水的天鹅。她感到凉森森的水濡湿了鼻尖,随即淹没了口唇,她把整个脑แ袋浸ฤ入了水中ณ。腥咸的水呛入鼻孔时,她猛地清醒了,然后便抬起头。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鼻子又酸又胀。耳朵眼里啪啪响了两声,是水膜破裂ฐ,随即她听到เ了树上鹦鹉的噪叫和鹦鹉韩呼唤八姨ถ的声音。她走到树下,抬手摸了摸吊篮中鹦鹉韩沾满鼻涕的脸,一声不响地摸出了家门。

母亲抬起手背拭着腮上的泪,低声道:“你八姐是怕拖累็我才走的……你八姐是龙王爷的闺女到咱家投胎,现在时限到了,她一定是回她的东海ร做龙女去了……”

上官金童想安慰母亲,但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大声地咳嗽着,借以掩饰心中的悲痛。

这时,外边传来敲大门的声音,母亲抖了一下,慌忙藏好沾着豌豆粉面的蒜臼子,说:“金童,开门去吧,看看是谁。”

上官金童拉开大门,看到那ว个船上的女人怀抱着一把破琵琶怯生生地站在大门外,她用蚊子嗡嗡一样的细声问:“你是金童?”

上官想弟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五年之后一个冬天的上午,躺在东厢房炕上等待死亡的上官想弟突然爬了起来。因为旧病复,她的鼻子烂成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两ä只眼睛也瞎了。那满头的黑几乎ๆ脱落干净,只剩下几绺肮脏的铁锈色的乱ກ毛遮盖着枯萎的脑门。她摸索着走到เ柜子前,踩着方凳,从柜顶上取下那ว把共鸣箱被砸破的琵琶,然后,继续摸索ิ着,走到เ院子里。温和的阳光照ั着这个浑身霉的女人。她的瞎眼望着太阳,从那两ä个窟窿里流出一些胶水一样的液体。正在院子里为生产队编织苇席的母亲直起腰,愁苦地说:“想弟,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出来啦?”

想弟畏畏缩缩地坐在墙根,两ä条生满鳞片的腿伸开着,她裸露着肚皮,羞耻与她无关,寒冷也๣不能ม侵害她。母亲跑进屋里,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了她的腿上。“闺女啊……你这一辈子可真是……”母亲拭着若有苦无的眼泪,又去编织苇席。

外边传来小学生的喊叫声,他们喊着“向阶级敌人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嘶๰哑口号,串遍大街小巷,并用彩色粉笔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绘着幼稚的图画,写着别字成堆的激烈口号。

想弟哧哧地笑起来,她用沉闷的声音说,娘,我和一万个男人睡过觉,我攒了好多钱,都换成了金子、钻๵石,够你们吃一辈子了。她的手摸索ิ进琵琶的半圆形的,早被公社干部砸破的空洞里,说,都在这里边了。娘๤,你看,这颗大珍珠,是颗夜明珠,是日຅本商人送给我的,您把它,缀在帽子上,晚上走夜路,就不用打灯笼了……这是颗猫眼钻,是用了十个戒指跟小红宝换的……这对金镯子,是为我破瓜的熊老太爷送的……她把那ว些记忆中ณ的宝贝,一件一件往外摸着,一边摸一边说,都拿去吧,娘,不用愁,有这个咱还愁什么,这块绿宝石,少说也能换一千斤白面,这条项ำ链,最不济也值头骡子钱……娘……我进了火坑那天起,就了誓,反正,卖一次也๣是卖,卖一万次也是卖,只要姐妹们都过上好日子,我就豁上这身皮肉了……我走到哪里都抱着这把琵琶……这个脖脖ๆ锁,是专为金童打的,让他带上,长命百岁……娘……这些宝贝,您可要藏好了,别让贼偷去,别让贫农团给斗争了……这都是女儿的血汗……娘๤,你藏好了吗?

母亲老泪纵横,不避污秽,抱住想弟,泣不成声地说:“闺女啊,你把娘的心,揉碎了啊……千苦万苦,最苦的还是我的想弟啊……”

上官金童在街上扫地时,被“红卫兵”打破了脑袋。他脸上粘着血,站在梧桐树下,听着四姐的诉说,心里感到一阵阵抽痛。他家的大门上,被“红卫兵”钉上了一串牌子,上面写着:汉奸之家、还乡团巢ิ穴、妓女院等等字样。现在,他听着四姐的临ภ终诉说,竟产生了把那牌子上的“妓”字改成“孝”字或“烈”字的念头。因为四姐的病,他一直疏ຕ远着她,这时他感到了深刻的内疚。他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一只冰凉的手,说:“四姐……谢谢你给我打的金脖锁……我已๐经把它……戴上了……”

四姐的瞎眼里,焕着欣喜的光彩,她说:“戴上了?你不嫌吧?别ี跟你媳妇说我……让我摸摸……看合适不……”

在最后的时刻,成群的虱子突然纷纷爬离了她的身体,它们感觉到,这个人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吸不动了。

她的脸上,显出丑陋的微笑,她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说:“我的琵琶……让我……弹个ฐ曲……给你们听……”

她的手在破烂的琵琶上胡乱ກ摸索一阵,便滑落下去,她的头也随着歪到肩膀上。

母亲哭了几声,便擦着眼睛站起来,说:“闺女,你的罪,总算遭到头了。”

埋葬了上官想弟之后两天,我们刚刚感觉到เ一点轻松,蛟龙河农场的八个右派,轮着班,用一扇门板,把上官盼弟的尸抬到了我家大门外。一个随尸前来的、臂戴红袖章的小头目,敲着大门喊:“上官家的,出来接死尸!”

母亲对那小头目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小头目是机耕队的一个ฐ小伙子,与上官金童相识,他递过一张纸说:“这是你姐姐的遗书。我们扬革命的人道主义แ精神๰,把她送了回来,你想象不到她有多么重,可把这些老右压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