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三奶奶的秦腔搬到了我爷爷家。我爷爷不喜欢听秦腔，但他并不反对三奶奶唱。我奶奶挺同情我三奶奶的，就听她唱，三奶奶就把我奶奶引为知音，时不时地还教我爸唱。我爸却并不领ๆ情，看见三奶奶进院子，远远地就溜走了。三奶奶叹道：这娃的嗓子适合唱黑头哩。我奶奶说：算了吧，咱家有你一个ฐ唱戏的就够够的了，你没见咱大哥把脸吊的，足有二尺长！说到大爷爷，三奶奶阴沉着脸不再说话。爷爷兴趣上来的时候，就摇头晃脑地念：“关关雎鸠，在河之ใ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ใ。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奶奶拦住说，快甭念经咧，当这弟妹的面，也不怕个ฐ丑。爷爷奇怪地说，咋，丑啥哩么เ？奶奶说，谁好球了，谁好球了……三奶奶笑的咯咯地，二嫂，咱哥念的是《诗经》，是诗人对河边采荇菜女子写的。奶奶说，我才不管他湿经干经哩，我看写这诗的人就是个骚狐。你哥这人看起来迷迷瞪瞪的，其实是老骚狐丢盹—心里谋事呢。爷爷说，行咧，我不念了，还让弟妹唱秦腔给你听啵。
他撕一块油饼嘴里嚼着，端起茶缸喝一口水。
三爷爷的笑容凝固了，从马上跳下来，拦腰抱住太爷爷。
于是，舅舅就率领弟妹们磕头，来人烧纸，舅舅们就以哭声配合。
太爷爷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大爷爷、爷爷和春水伯难过得什么เ似的，一个个ฐ泪眼婆娑๗。太奶奶说，现在还不是你们难过的时候，赶紧着给煎些药喝了，让他补补亏气，再难受也不迟。大爷爷说是，老妈说的是。精心配了一副中ณ药，无非是些红花、甘草之类的，温补，太爷爷的身子板不好，不敢一下子补大了。在大爷爷的照料下，第三天头上，太爷爷缓过一口起来，睁开了眼睛（三是个很奇妙的数字，所谓事不过三，太爷爷不是第二天，也不是第四天醒来，偏偏是第三天，可见冥冥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控制ๆ着人的生死）。太爷爷尽管乏不拉塌的，总算活过来了。我春水伯在太爷爷昏迷的三天中，一直趴在太爷爷的炕头，默默注视着太爷爷，眼睛里满是哀愁。太奶奶感叹地说，这娃ใ，太心疼人了！因此，太爷爷醒来看到的第一双眼睛只能是春水伯而不可能是别的人。太爷爷气若游丝地说：“水啊，你在这搭干啥哩？”春水伯说：“我看着你哩。你醒了，这就好了！”大爷爷带着张氏家族一干人对太爷爷进行了亲切的问候，太爷爷摆摆手说：“该干啥干啥去，有禀麟陪着我就行了。”爷爷说，“大，我陪你。”大爷爷说，“老二不懂医道，不知道咋调理呢，还是我陪吧。”太爷爷说，“你要干的事多着哩。我的身子我知道，咋调理我明白。都忙忙的，散了吧。”一干人散去。大爷爷、爷爷和春水伯留在太爷爷身边没走。
外大爷爷在庄子里人缘极好，这都缘于他喜欢助人为乐的优良品质。他在庄子中间走，不断有人和他说话，大都是女人。可见，外大爷爷还是挺有女人缘的。女人们见我外大爷爷从自家门前经过，从门里探出头来说：“老大，我家炸油香了，进来吃一些吧！”
太爷爷说：“好咧，好咧，都甭哭了。给娃ใ洗把脸，弄些东西吃了，再听娃诉说吧。”
来人到เ了眼前，外太爷才认出是王有禄。这王有禄也是外来户，是从甘肃逃荒来的，带着一个半大小子。外大爷爷是在一天早ຉ晨现这父子俩的。他到牲口棚牵牲口套车，见麦草堆鼓起了两个包，一大一小。扒开一看，是一大一小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满脸菜色。外大爷爷是个好心肠的人，放到现在，绝对是学雷锋的标兵。那个时候不开展这项活动，做好事就做了，没有人给他扬名。那个大人就是王有禄，小的就是他的儿子王大水。王大水后来做了我的姨爹，解放初期还当过一个阶段的贫协主席，很是风光得意了一阵子。当然，这是后话，不提。外大爷爷问王有禄怎么睡到牲口棚里了？王有禄告诉外大爷爷：他是甘肃民勤人，家乡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连树皮都剥着吃完了。他老婆活活给饿死了，没死前浑身金黄亮，一摁一个大坑，死后肿消了，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他们是一路讨饭过来的，昨天晚上到了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钻进了外大爷爷的牲口棚里睡下了。外大爷爷见他说得可怜，怜悯之心顿起。想到自己้也是逃荒来的，不管咋说，自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是完完整整的一家子，而王有禄却是一个孤身男人领着一个小嘎ะ子，往后这日子可咋过哩？唉，都是出门人，抛家舍业的，难肠着哩。外大爷爷叹口气说，老哥，你住到我这牲口棚子里了，说明咱哥俩有缘分。你就在这里住下吧，赶明儿我去给富贵说道说道。他是咱村的村长，人仁义着哩。他准你在村头盖间草房，先安顿ู下来。你也雇挂车，跟上我上山拉炭。这娃给金家放驴，混个肚子就行。你看咋样？王有禄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一迭声地说，行哩，行哩。你可是俺们的救命恩人！叫我咋报答你呢？大水，快跪下磕头，以后他就是你干爹！这个王大水也不含糊，跪下去扎扎实实地磕了一个的响头，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干爹！这一声干爹叫得大半辈子无儿无女的外大爷爷鼻子酸，赶紧扶起了王大水。从此真把王大水当儿子待，还把他侄女我小姨妈许给了王大水。我外爷爷、外奶奶并没有看上王大水，嫌他长了一脸的大麻子。外大爷爷说，麻子怕甚呢？碍着吃还是碍着喝了！这娃机灵着呢，务营庄稼准是一把好手。外爷爷和外奶奶没再说什么，这事儿就算定了下来。
太爷爷狠狠地跺跺脚๐，吼道：“还楞着干啥哩？捆上！”
那个秋天的黄昏很多情。校园里宽大的树叶纷纷飘落下来，甬道上铺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出轻微的呻yin。
舅舅不屑地说：“好我的爹吔，这水还没有泼出去呢，还在孙家的盆盆里装ณ着。你这思想过时了。你没读过书不怪你呢。现在讲究新生活哩，你不知道啥叫个ฐ新生活，咋样追求新า生活哩。”
出了门，奶奶抿着嘴冲爷爷笑。爷爷说，你笑个啥哩。奶奶说，你回家就知道了。
年轻警察从那户人家的井里提一桶水上来，猛灌了一气，心里的火苗子还是直往嗓子眼里钻。
见外大爷爷躺倒没了动静，金家宝慌了手脚，跑过去扶起外大爷爷，粘糊糊的血沾了一手。外大爷爷目光已๐经散乱，看着金家宝说：“你的球长到手心里了，你还要日天哩！”
外大爷爷头一歪，咽了最后一口气，嘴里吐出大量的血沫气泡。
外大爷爷死了，只一下就死了。外大爷爷生的人高马大的，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就是杀一只鸡，头剁掉了还要扑腾半天哩，一个ฐ活生生的人命，一个英气勃的汉子，一个让土匪敬畏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王有禄吓得六神无主ว，扑到外大爷爷的身上喊：“老大，老大，你咋话了！你甭吓人嗄。”
杨二娃ใ早吓得尿了一裤子，鞋都淋湿了，抖抖嗦嗦站也站不住了。
金家宝面如白纸，蹲了一袋烟的功夫，恢复了一点儿血色，站起来，说：“你们俩过来！”
俩人战战兢兢走过来。
金家宝恶狠狠地说：“这事儿你们也都看见了，我不是要故意打死他的，该造下的。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
王有禄哭唧唧地说：“我们不说。”
金家宝说：“你们就是说了我也不怕。你，杨二娃，事情由你而起；你，王有禄，摇碗子，你也参与了。我真的吃了官司，你们就是同案犯，让你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到头来看吃亏的是谁！”
王有禄说：“我们不说。你说咋办就咋办！”
“这样，”金家宝略作思考：“你回去就说，张老大遭土匪劫持了，怎么เ编排圆你就怎么说去。窝囊，你把马车赶回去，回去把逼嘴给我夹紧ู，别人问起来一问三不知。明白了没有！？”
俩人忙不迭地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金家宝伸出手拦住他俩，取出两块大洋，一人给了一块：“这钱你们拿上。”
俩人欲推辞，金家宝说：“给你们你们就拿上，啥也甭说了。还有，趁现在没人，你们把张老大装车上拉走，扔到麻黄沟里去！身上盖上东西，甭让人看见。”
俩人把外大爷爷抬上车，盖了一条麻袋。
“好咧，你们走吧。你们谁要是敢漏一点儿口风，整死你们不说，还让你们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金家宝咬着牙根吓唬道。俩人早吓得窜了稀，磕头如捣蒜：“是，是，不敢。不敢！”
“量你们也不敢！”
走出没多远，王有禄站住，说：“窝囊，这事儿是你惹下的，你自己้去处理吧，我可再不跟你惹那个粘气了！”
不等杨二娃说话，王有禄已扬长而去。
以后的事是我想象出来的。杨二娃将外大爷爷的尸体拉到麻黄沟，倏然看见一条壮硕得像狼一样的畜牲，披一身雪白的毛，吓得他屁滚尿流，慌忙扔下外大爷爷的尸体落荒而逃。
看以后杨二娃ใ干得事，叫他杨窝囊真是冤枉他了。他把马车交给了东家，结清了帐，连夜收拾好东西，锁好了门，领ๆ着老婆孩子，来了个ฐ远走高飞无踪影。从此，音讯皆无，不知道又跑到哪个ฐ地界去生根开花结果了。可见，这杨二娃ใ是小事窝囊大事精明。千万不要看不起这些小人物，他们的聪明才智让你惊叹！伟人也说：卑贱者最聪明！
外奶奶静静听完王有禄的叙述，半天没有说话。许久ื，看着窗外悠悠飘过的白云，自言自语地说：“人亏人呢，天不亏人呢，举头三尺有神明哩。”她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他大爹，我要给你伸冤！”
王有禄吓了一跳：“伸冤？伸个啥冤呢。他姨妈，哪个庙里没个ฐ冤死鬼哩？老大就是这个命。揉个ฐ肚子疼，算咧。”
“放你*驴臊屁！”外奶奶勃然大怒：“老大白交你这么个ฐ朋友了，裤裆里滴哩当啷的是个啥东西，没点儿汉子气。跟你说，我要给老大伸冤，你要做个见证！”
“他姨妈，好我的活祖奶奶！求你绕了我吧。金家的人不是吃素的。你告他，把他告不倒，他反过来再咬你一口。狐狸没打着，反惹一尻子臊！”
“我不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好，好。你拉，你拉。只求你不要把我给拉进去就行咧！”
“看你那ว怂样。咱凭的是良心，讲得是公理！咱有天神保佑哩，有啥怕的！”外奶奶轻蔑地斜睨着王有禄说。
“天在哪儿？神又在哪儿？可那金家宝就在咱眼跟前，他可是啥事都能干得出来的楞怂！就算我能豁出去，我家大水咋办哩？他没了妈，不能再没了爹！”王有禄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男人的那个东西怎么长到เ了你的裤ไ裆里了！罢罢罢，你滚球吧，你真让我恶心！”外奶奶厌恶地说。他忽然感到十分疲劳，一句话也不想跟王有禄说了。
“好我的黄神奶奶呐，你可千千万万甭把我扯进去呀。”王有禄哭出了声。
外奶奶坐在炕沿上，闭上了眼睛。她挥挥手，让王有禄快走。她的脑แ子很乱，陷入纷乱如麻的状态之中ณ。已经过去的一切，一幕一幕地纷至沓来。她想起老家那一望无际的沙海，那种无望的原始和荒凉，边关的落日，使沙海变成了血海ร；她想起父亲挑着箩筐，走过漫漫的浩é瀚，在山谷、荒野、沟壑中穿行，曝烈的酷日往下喷火，凄厉的风雪横冲直撞；她想起大伯子踩得积雪“嘎吱嘎吱”响，娃ใ们迎上去，他从褡裢โ里掏出新衣裳๙，娃们欢呼雀跃，他笑容可掬的神情；她想起自己้把洗干净的衣裳捧给大伯子，盛好的饭端给大伯子，大伯子满脸赤红，腼腆的近乎ๆ羞涩的憨态；她还想起老公公那ว死不瞑目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一条壮硕的大白狗守着大伯子的尸体，在空旷的山谷凄凉地呜咽，头顶一只巨เ大地老鸹在盘旋，悲愤的鸣叫着。
外奶奶慢慢使自己镇定下来，从一团乱麻中ณ抽出头来，一点一点地梳理着，梳理得条是条，缕是缕，然后再把这些条条缕缕编成辫子。
我不是外奶奶脑子里的细胞，外奶奶的这些心理活动我不可能ม知道，完全是我的主ว观猜想。故事情节展到这里，如果有心理活动，想到得只会是这些。按常理推断，外奶奶在这个时候，是一定会想到一些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