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在大爷爷、爷爷和春水伯的呼喊下醒了过来。太奶奶攥住大爷爷的手说：“禀驷，快去救你大，快去救你大！”大爷爷说：“妈，你放心，有我呢！”太奶奶指着柱子说：“那搭有地址哩。”刚才光顾人了，还没人注意到เ立柱上还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大爷爷取下匕，叹口气：“咱做咱的正经生意，招下谁惹下谁了！”爷爷说：“这些贼人看咱家有点钱，绑票呢。”春水伯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咬牙切齿地说：“那啥呢。我看这事儿和‘满春堂’有关，他们阳的来不过咱，就来阴的。姥爷有个ฐ一差二错，我饶不了他们！”大爷爷训斥ม说：“你个小人儿，没凭没据的，胡说个ฐ啥呢！这事由á我做主，你就甭跟着添乱了！”太奶奶搂过我春水伯说：“水呀，好好地念你的书，姥姥姥爷就盼你成才哩。家里的事有你大舅二舅呢。人逮也逮了，咱就当是破财免灾了。”爷爷说：“是哩，对着哩，娃娃家，甭管大人的事。”
外太爷见王有禄实在是精疲力尽了，停下说：“有禄，要不咱们歇息一会儿？”王有禄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软绵绵的靠着一棵老榆树出溜下来。那只老鸹也落在不远处的一棵山榆树的枝桠上，一声不吭，充满同情的瞅着外太爷，不时用长长的嘴梳理一下自己黑亮的羽毛。倏地，外太爷的眼睛被什么刺了一下，就在不远处，撂着一件毛蓝布大褂。外太爷奔过去一看，正是他的大儿子张老大的！凑近鼻子闻闻，分明还遗留着大儿子特有的气息。如果临ภ来是他还心存侥幸的话，看到这件毛蓝布大褂他就知道凶多吉少了！老鸹突然响亮地叫了一声，短促而急迫，接着，张开翅膀飞起来。它紧紧贴着地面飞行，边飞，边回过头来冲着外太爷鸣叫。外太爷紧跟着老鸹，身轻如燕，好像身子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王有禄顾ุ不得浑身散了架似的酸楚，爬起来跟头骨碌得跟着外大爷爷向前跑。
春水哭着说：“姥，我就是春水，就是你的外孙子春水。”
如果那天外大爷爷知道他出去要出事儿，那他宁肯躲在家里睡大觉也不会出去，宁肯把骡子马宰了吃肉也不会出去拉炭。遗憾的是他不会掐算，出门前一丁点儿预感都没有。外大爷爷上山走了，外太爷到那ว两亩薄地里割麦。那两亩薄地在他的摆弄下已经不薄了，长出的麦穗沉甸甸的。麦窠里许多蚊蝇嗡嗡嘤嘤地叫，叫得外太爷心烦。割麦割得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手割了一条口子，血珠滋滋往外冒，他捻了一撮土按在伤口上。心里骂自己：真是不中用，割个麦还把手给割了！他抬起头，看见金福贵躺在黄渠拜的大柳树下，监督短工在自己的麦田里割麦。他端一壶凉茶，嘴巴๒对这壶嘴慢悠悠地喝着，喉咙里叽里咕噜地响，一只手抚摸着圆滚滚的大肚皮，幸福的笑容爬了满脸。一只蜜蜂围着他的鼻子嗡嗡地飞，不即不离。天高且蓝ณ，丝丝缕缕的云彩寂寞的悬吊着。远处的贺兰山呈黛色，漂浮在燥气中。几只麻雀唧唧叫着，弹丸似地射向天空。田边的一株柳树绝望的挺立着，柳枝柳叶蔫儿吧叽的。大晌午的麦地里，有种麦子烤熟了的烟气。
太爷爷气得浑身抖，指着三爷爷骂：“放你的驴屁！你个ฐ婊子儿的，成心要败坏我张家的门风呢！来人呐，把这个小畜ไ生给我绑了，吊到房梁上，啥时候知道错了，啥时候放下来！”
那天我们还说了很多很多傻话，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舅舅说：“咋能这么说呢？现在提倡新า生活哩。订下了亲，没有过门，怎么就成了婆家的人了？还在娘家嘛。对订下的亲不满意，寻下合适的，还可以退婚的么。”
爷爷顺顺ิ溜溜地跟着奶奶回去了。
那女子做梦也没想到，她这一次上街会改变她的整个人生。在她看来，这次上街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有个年轻警察贼溜溜的多看了她俩眼而已。遗憾（或者说庆幸）的是，她上街了，遇到了年轻的警察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更没办法的是，就算是遇到เ了舅舅，她低头而过也就没什么故事生了。可是事情不是这样，她鬼使神差地对这舅舅微微一笑。连阅尽人间春色的唐伯虎都架不住秋香的一笑，何况刚刚走上社会的年轻警察！这微微一笑的结果，使她变成了我的舅妈。我想，这只能用缘分来解释，而不能用其他的什么来解释。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ฐ在那个沟，
俄们拉不上那个话话，就招一招手。
外奶奶甜美的声音悲凉幽怨，舅舅们未经打磨的声音稚嫩清亮，混合在一起，想象不出的凄婉，催人泪下。
刮风了，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黄风。坟上的人都没有走。曲子在茫茫旷野、尖啸的狂风中回荡：
走头头的骡子哟三盏盏的灯，
挂上那个ฐ铃铃儿哇哇声。
白脖子的哈巴朝天咬，
赶牲灵的哥哥回来了。
很多人情不自禁的添加进来，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扯着嗓子吼叫。充满原始野性的曲调在大黄风中左ุ突右冲，直吼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瞭得见那个村村哟瞭不见个人；
俄泪格蛋蛋抛在那沙蒿蒿里。
……
你是俄的哥哥哟，你招一招手，
你不是俄的哥哥走你的路。走你的路。
……
小曲尾相连反复吼着，狂风把小曲叼出好远好远……
据老一辈的人说：大黄风是刮哩，还没见过这么大的……
外奶奶在给外大爷爷办丧事的过程中，显示了她卓越的组织才能。每件事，每个ฐ步骤，每道程序，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忙而不乱ກ，杂而不慌，指挥若定，一派大将风度。我常做这样的联想，倘若外奶奶不是生在柴门小户，而是生在大户人家，凭她的天资，说不定会出落成一个大学问家，那中ณ国历史的天空就会多出一颗明星。就是生在柴门小户，如果不是在宁夏，而是生在苏区，又参加了革命，说不定会与政治家们坐在一起讨论国是，那她的历史将会何其辉煌！遗憾ย的是这一切都未曾有过，只是我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而已。
外奶奶领着她的儿女们给她的大伯子过完“头七”，外太爷也追随他的大儿子去了。在给外大爷爷办丧事期间，外奶奶就借钱给外太爷外太奶做好了寿衣。外太爷一直昏迷不醒，外大爷爷死后的第七天晚上，忽然醒了，异常清醒的对外爷爷说：“老大死得冤！记住，白狗看尸，老鸹指路，定是奇冤。他是给人害死的，你要给你哥报仇！”
外爷爷两眼愣愣地看着外太爷，傻了似的一言不。外奶奶站到老公公面前，硬声硬气地说：“爹，你放心地去，我们一定还老大一个公道！”
外太爷微微笑了。外奶奶指挥外爷爷和舅舅把外太爷扶起来，换上里外三新า的寿衣。然后，又扶他躺下。
外奶奶问：“爹，还有啥话要说吗？”
外太爷说：“没。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外奶奶说：“记下了。我会照顾好这一家人的。”
外太爷说：“那就好。我走了。”说完闭上眼睛。眼睛一闭就没了气。外奶奶喊了几声就嘤๒嘤哭起来，外爷爷也扯着粗嗓门嚎起来，像牛叫。舅舅率领ๆ着他的妹妹们相继哭了。
外太爷死后外太奶只活了三天。其实她活着和死了没啥区别ี。她多半时候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偶尔睁开眼，也是盯着乌ไ黑的房梁上看，一句话也不说。房梁上住着一对燕子，叽叽喳喳地叫。她是夜里死的。外爷爷熬了好几夜，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听见太奶奶叨咕说：“老大走了，老东西你也走了？我也走吧，活这世上现眼哩。”外爷爷一个激灵醒来，太奶奶长长叹了最后一口气，死了。
不到半个月，连续死了三口人，张家一片愁云惨雾。在外奶奶的主持下，把三口人全部送走后，外爷爷也躺到了。对外奶奶来说，外爷爷躺倒不躺倒是一个样的。外爷爷早ຉ就被这突然的变故击溃了，处于无意识状态，一点事儿都指望不上。舅舅和他的妹妹们给人磕头把神经都磕麻木了，双膝红肿，无法弯曲。要说外奶奶还真够坚强，接二连三毁灭性的打击，并没有把她击倒，仍然巍然挺立着。这时的张家，像被大水冲刷็过，一无所有了。“待从头，收拾旧河山”的重任，历史性地落在外奶奶的身上。
外奶奶没有忘记老公公的临终嘱托，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清大伯子的死因，为他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