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含糊地答应了一句，站起来让周氏坐了。他默默地把眼光定在屋角地板上，那ว里摊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金陵高海臣之墓”，墨汁还没有干，是觉新亲笔写的。
剑云阴沉地点点头，凄凉地说：“海ร儿的事情真想不到เ。”觉民正想启齿回答，忽然被一阵悲痛的感情抓住了。他觉得心上有点酸痛，便用力镇静自己。但是没有用，眼泪不可制ๆ止地迸流出来。一个活泼跳动的小孩的影子在他的眼前电å光似地闪过。在悲痛之外他又感到愤怒。然而他没有发泄的机会。他只得叹一口气，焦虑地说：“我担心大哥。他再受不得这样的打击。海儿就是他的命。”他向着大厅走去。
“三姐，你不要得意，我们放学了，”觉英笑答道。
淑华一面走，一面好奇地往四面看。她对于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感到兴趣，尤其是那座高耸的辛亥保路死事纪念碑和来来往往的人。春天的风温暖地吹拂她的脸。她的周围是那ว么大的空间。她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拘束着她。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得意地责备淑贞道：“四妹，是你自己要来的。刚到เ了这儿，就说要回去，你真胆校我不怕。我觉得很好耍。”淑贞的脸上微微发红，她显出很可怜的样子，低下头不响了。她依恋地挽住琴的一只膀子慢慢地走着。
“翠环！”觉英看见她的苗条的背影慢慢地移动着，忽然唤了一声。
“你说你哪点对得起爹？爹把你养到这样大。他在生你没有做过一件叫他高兴的事情。现在他的灵柩才下葬。你就忘乎其形天天在外面胡闹。你胡闹得还不够，还要闹到家里来，闹到我眼前来。你连一点廉耻心也没有！亏你还是个ฐ读书人！”克明愈说愈动气，两ä只眼睛不住地翻白眼，气喘得很厉害，一张脸变得铁青。他支持不住，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接连咳了几声嗽，还吐了一口浓痰在地板上。
众人走过了松林。路渐渐地宽起来，后来转入一带游廊。
“好。等水开了我就送去，”老汪注意到觉新า在旁้边便站起来恭敬地答道。
周氏房里装满了一屋子的人，大家有说有笑地谈着。淑英刚跨进门槛，就看见好几个人站起来，五颜六色的衣服几乎使她的眼睛花了。她听见一个声音叫“二姐”，那是淑华的声音。她连忙带笑走过去。
克明跟着就到เ律师事务所去了。他下午要出庭辩护一个ฐ刑事案件，他先到เ事务所去准备一下。
琴看了看淑英，淑英微微红了脸埋着头在弄衣角。琴瞅了觉民一眼，不等他开口就插嘴问觉新า道：“三表弟在上海还好吗？他信上说的什么？他为什么เ总不给我写信？”“三哥上个ฐ月不是有信给你吗？我都看见的！”淑华接口对琴说。这时绮霞端了一个ฐ矮凳出来，就放在琴的旁้边，招呼淑贞坐了。
她们走过了堂屋，经过左上房的窗下进了过道，觉新的房门就开在过道上。她们走过觉新的门前，听见觉新在房里教海ร臣认字。琴把门帘一掀往房里走去，淑贞也跟着进了觉新的房间。
还好吗？”“我睡得倒好。只是我们刚ธ才讲了好多话，吵得你不好睡罢，”琴把帐子拉开一点，侧过头对翠环说。
“大舅母还没睡觉，”琴低声说。“她大概ฐ在同大哥、三妹他们谈闲话，”淑英小声回答。她们轻轻地走出了角门，走过淑华的窗下，忽然听见后面起了脚步声，她们站住回过头去看。翠环正走着快步子追上来，看见她们回头，便低声唤道：“二小姐，你们这夜深还走哪儿去？”淑英看见翠环，略๓为一怔，但忽然有了主ว意，就问道：“翠环，太太睡了吗？”“太太、老爷都睡了。我到二小姐房里，看见你们不在那ว儿，才跑出来找你们，”翠环低声答道，她带了关切和好奇心望着淑英，不知道她们这夜深还要做什么有趣的事情。“你来得正好。你跟我们到เ花园里头去走走，”淑英忽然高兴地说道。
女孩是四房的淑芬，今年也有九岁了。她转过身子笑着招呼她的堂姐：“二姐，你来看，金鱼真好看！”淑英含糊地答应一声，微微摇一下头，就从旁้边一道角门走出去。这时觉群的同胞兄弟觉世，一个塌鼻头的八岁孩子，带跳带跑地从外面进来，几乎ๆ撞在她的身上。她惊恐地把身子一侧。觉世带笑地唤了一声“二姐”，不等她说什么เ，就跑下天井里去了。淑英厌烦地皱了皱眉头，也就默默地走出了角门。那边也有一个小天井，中间搭了一个ฐ紫藤花架，隔着天井便是厨房，两三个女佣正从那里出来。她顺ิ着木壁走到เ她的堂妹淑华的窗下。她听见有人在房里说话，声音不高。这好像是她的琴表姐的声音。她刚刚迟疑ທ地停了一下脚步，就听见淑华在房里唤道：“二姐，你快来。琴姐刚刚来了。”淑英惊喜地把头一仰，正看见琴的修眉大眼的鹅蛋脸贴在纸窗中ณ间那块玻璃上，琴在对她微笑。她不觉快乐地唤了一声：“琴姐！”，接着抱怨似地说了一句：“你好几天不到我们这儿来了。”“三表妹刚才向我抱怨过了。你又来说！”琴笑着回答道。“你不晓得，我天天都在想你们。妈这两天身体不大好。我又忙着预备学堂里的功课。现在好容易抽空赶到你们这儿来。你们还忍心抱怨我！”淑英正要答话，淑华却把脸贴在另一面玻璃上打岔地说：“快进来罢，你们两ä个ฐ隔着窗子讲话有什么เ意思？”“你不进来也好，我们还是到เ花园里去走走，”琴接口道，“你就在花园门口等我们。”“好，”淑英应了一声，微微点一下头，然后急急往外面走了。她走到เ通右边的那ว条过道的门口，停了一会儿，便看见琴和淑华两人转进过道往这面走来。她迎上前去招呼了琴，说了两三句话，然后同她们一道折回来，转了弯走进了花园。
淑华望望四周的花和树，望望晴明的蓝天，愉快地对蕙和芸说：“我真高兴，你们这回来可以多耍几天。我们这两天正闷得很。我很想念你们，你们又不来。我要妈喊人去请你们，妈又说你们有事情。现在你们到เ底来了。我们大家好好地耍几天。”“我也很想念你们，我也时常想来看你们，你们怎么不到我们家里去呢？”芸带笑答道；过后她又改变语调说：“不过我们家里实在没有趣味，你们不去也好，还是我们来看你们好些。”“可是蕙表姐以后恐怕不能常来了。”淑英压住感情的冲动，低声说。
蕙并不答话。芸也收敛了笑容不作声。淑华没有注意到เ她们的表情，她半取笑半怀念地问：“蕙表姐，你以后还会不会想我们？”她看见蕙不开口，便再问：“你是不是有了那个人，就忘记了我们？”蕙红着脸俯下头去，叹息一声，慢腾腾地说：“三表妹，我怎么เ能忘记你们？我到这儿来仿佛在做梦。只有到เ你们这儿来，我才感
到一点人生乐趣。”她慢慢地把头举起，眼圈已经红了。她不愿意让她们看见她落泪，便把头掉开去看一座长满虎耳草的假山。假山缝里有人影在晃动。但是她也并不注意。
“三妹，你看你说话不小心把蕙表姐惹得伤心了，你还不劝劝蕙表姐，给蕙表姐赔罪，”淑英心里也很难受，她知道蕙为ฦ什么เ伤心，不觉动了兔死狐悲之ใ感，她找不到เ劝解的话，只得这样地抱怨淑华道。
“哪儿的话？我好好地并没有伤心。二表妹，你也太多心了。”蕙连忙回过头来分辩道，她故意装出笑容，眼角的泪水干了，但是眉宇间仍然带着哀愁。
淑贞和绮霞来了。绮霞的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淑贞看见她们，脸上露出喜色，急急地走过来。她走到淑英身边，连忙坐下去，两只手挽住淑英的膀子。她带笑地招呼了蕙和芸。
“四妹，怎么今天没有看见你出来？你躲在屋里头做什么เ？”淑华看见淑贞坐下了，不等她说话，便问道。
淑贞没有回答，脸上的笑容立刻消เ散了。淑英注意地看她的脸，才看见她的眼睛有点发肿，知道她今天一定哭过了，便爱怜地抓住她的一只手，温和地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五婶又骂你吗？”淑贞默默地点着头。
“你忍住，你不要难过，免得给人家知道，事情过了就算完了，”淑英关心地嘱咐道。
“我晓得。”淑贞低声应道。
“你们叽哩咕噜在说些什么เ？”淑华看见她们两人在低声讲话便好奇地插嘴问道。
“没有说什么เ。我不过随便问四妹一句话，”淑英勉强笑答道。
“奇怪。为什么你们大家都不说话？”淑华忽然又问道。
“你们大家好像都是愁眉不展的。究竟心里有什么事情？”“只有你一个人整天高兴。”淑贞翘着嘴，赌气地说。
“不错，三表妹随时都是乐观的。”芸称赞地说。
“三表妹，你这种性情真值得人羡慕，我只要能ม有一两分也就好了，”蕙两ä眼水汪汪地望着淑华说。
“蕙表姐，你说客气话，我的性情有什么เ希奇。人家总说我是冒失鬼，他们说做小姐的应该沉静一点，”淑华爽直地说。
“沉静点？”蕙痛苦地、疑ທ惑地低声念道。过后她忍受地、叹息地说：“我也算是很沉静了。”她的脸色突然变成了惨白。
淑英不敢看蕙的脸色，便埋下头，紧紧地捏着淑贞的右手，淑贞就把半个身子倚在淑英的胸ถ前。芸气愤似地站起来，走了好几步，忽然仰起头去望天空。深蓝色的天幕上有几片白云在慢慢地移动。十几只白鸽飞过她的头上。哨子贯满了风，嘹亮地响起来。白云被风吹散了，留下一个ฐ平静的海ร水似的蓝ณ天。周围异常安静。没有什么เ不悦耳的声音来搅乱她的思想。她本来应该安闲地享受这一切自然的美景，但是她却不平地想起来了：“做一个ฐ女子为什么เ就必须出嫁？”这只是思想，芸还不敢用话把它表现出来。然而淑华在一边忿怒地说了：“我真不懂为ฦ什么做一个女子就应该出嫁。”她说的正是芸想说的话。
蕙侧头看淑华，有点惊奇淑华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她接着无可如何地说：“总之，做女子命是很苦的。”“也不能ม这样说。我不相信女子就该受苦。”淑华气恼地分辩道，她把头一扬，本来搭在她的肩上的辫子便飘到脑后垂下了。
绮霞早ຉ把茶斟ต好放到她们的面前，看见她们都不喝茶，谈话也没有兴致，便带笑地打岔说：“蕙小姐，芸小姐，你们都不吃茶？茶都快冷了。”“啊，我倒忘了，”蕙勉强笑答道，便端起茶杯饮了两口。
淑华却一口气喝干了一杯。
“芸小姐，你吃杯茶罢，”绮霞笑吟吟地望着芸说。她端起杯子打算给芸送去。
“我自己来，”芸客气地说。她走过去接了茶杯拿在手里。
她喝了一口茶，又仰起头去望天。鸽子飞得高高的。蓝ณ天里只出现了十几个ฐ白点。两ä三堆灰白云横着像远山。她小声地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她只念了两句，又举杯把茶喝尽，然后将茶杯递还给绮霞。她走过蕙的身边，温柔地看了看蕙，她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我赞成三表妹的话。我们固然比不上他们男子家。然而我们也是一个人。为ฦ什么เ就单单该我们女子受苦？”蕙叹了一口气，身子略๓略向后仰，伸了右手用她的长指甲把垂下来的鬓角挑到耳边。她淡淡地说：“唉，话自然也有道理。可是单说空话又有什么เ用？”她又把头俯下去。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侧起头看了淑英一眼。淑英正呆呆地望着草地，似乎在思索ิ什么เ。蕙同情地、还多少带了点悲戚地对淑英说：“我是来不及了。我是不要紧ู的。我得过一天算一天。二表妹，你应该想个法子。你不能学我一样。你该记得大表哥那ว天晚上说的话。”淑英还没有答话，淑贞本来偎着淑英，这时把脸仰起，快挨到淑英的脸，她亲密地、恳求般地唤了一声“二姐”。她希望淑英听从蕙的劝告。
淑英感动地看看淑贞，又看看蕙。父亲的发怒的面容突然在她的眼前晃动一下。
泪水渐渐地在她的眼睛里泛滥了，她似乎要伤心地哭一次。但是她没有哭，她极力忍住，她借用一些思想的力量来控制自己。她这样地挣扎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忽然露出来笑容，就像大雨停止以后太阳重现一样。她坚决地说：“蕙表姐，你放心，我总会想个法子。我一定不照爹的意思帖帖ຆ服服地到เ陈家去。”其实这时候她并没有一个ฐ明确的计划，她看得清楚的就只有那ว个绝望的步骤——白茫茫的一片湖水。
“不过你也应该小心才是，”蕙仍旧担心地提醒淑英道。
“要设法还是早些设法好。晏了时，再有好法子也不能挽回了。
事情是一步一步地逼近的。你不及早ຉ打算，事到临头，你也只得由别人播弄了。请你拿我做个ฐ前车之鉴。“蕙表面上似乎ๆ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在心里她却感到针ฤ刺๐似的痛。
“要是到了那一天，我还想不到法子，那么我会死的。我宁愿走鸣凤的路，”淑英不曾仔细思索，便咬牙切齿地说了上面的话。她自己不觉得什么。这是她的最后一条路，她目前可以决定的。
蕙听见淑英的话，面色忽然一变，脸上堆了一层黑云，像暴风雨突然袭来一般。她接连地低声说：“你不能ม这样，你不能这样。”淑贞紧ู紧ู地挽住淑英的膀子纠缠地逼着问：“二姐，你当真？”淑华早ຉ站起来，同芸一起到เ那几丛草花旁้边去采摘花朵，去捕捉一只蓝色蝴蝶。绮霞也跟了去。她们用手帕去赶蝴蝶，跟着蝴蝶跑，从那边发出清脆ะ的笑声。笑声送进了蕙的心里和淑英的心里。
这笑声把淑英从绝望的心境中救出来，她忽然醒悟似地责备自己道：“我不该说这种话。”她望望蕙，又望望淑贞。她欣慰地笑了笑，对蕙说：“你听，她们笑得多高兴，我还想到死。”她的眼睛跟随着她们的影子动。她又说：“我真糊涂ิ，我还想到死。”她把身子稍微移动，更挨近蕙，把右手搭在蕙的肩头。她忘记了先前有过的那ว些不愉快的思想。她心上的重压似乎ๆ突然消失了。现在包围着她的是清爽的空气，晴明的蓝ณ天，茂盛的树木。她的眼前明亮起来，她的心上也渐渐地明亮了。